當悉達多太子覺到現世的大苦楚,也約略看到心中的理想之境,進而生出出家修行之意時,他遇到了最嚴重的阻擾。這阻擾比任何修行中的挫折、任何身體上的苦痛,甚至比“日食一麻一米”而餓得“身如枯木”,還要嚴重得多得多。
這阻擾就是來自於悉達多的家人們。
那位對他幾乎傾注全部的愛與希望的慈父,其時年事已高,悉達多的貿然出走,對他絕對是致命的打擊;而至小將他帶大的姨母,也絕不肯讓他拋棄妻子去出家的,即便他打着“解脫眾生”的偉大旗號。此外,還有美麗賢惠、恩愛有加的耶輸陀羅,以及年紀尚幼的兒子羅睺羅。因為漸漸的體悟到“老病死”以及“無常”之苦,悉達多為著兒子羅睺羅的誕生,進而又感到心靈上多了一層負擔。他的想法是:如果人無法改變生命中必須遭遇到的不幸,那麼,生育生命便是一種罪過。這樣,悉達多對兒子羅睺羅就有了一種含着悲憫的別樣的愛意。而所有這一切,至親者、旁親者、甚至無親而親近者,都讓悉達多近於難捨。
因為迦毗羅衛國的那些大相士早有預言,只要太子不在這七日內出家,他自然就會榮登轉輪王位,同時,不僅會統治迦毗羅衛國,而且還會統一整個印度,做天下的君主。凈飯王對於這個預言是深信不疑的,他也很堅決的相信,只要在這七天之內看住悉達多,不讓他偷偷跑出去,過了這七天之後,悉達多就會上膺天意,榮登轉輪寶座。到時候一切皆成定局,悉達多也不可能再去出家了。
為此,凈飯王早經做好準備,命令身邊侍衛大臣,教他們多派勇猛、有大力氣的貴族子弟侍衛太子。同時緊閉城門,又在都城四門,各派一千精兵守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護着太子,不使其能偷偷逾牆而走。再同時,凈飯王也囑咐耶輸陀羅,讓她跟許多宮女一起侍奉太子,一刻不離左右。這樣的一直到了第七日,確切說來,是第七日的深夜裡。
而根據傳說,這一日是二月初七。
這一整天,耶輸陀羅都寸步不離地伴隨在太子身邊,侍女如流星般地進進出出,使太子沒有一絲空隙能夠隨機行動。七天緊張的看守生活,使耶輸陀羅以及宮娥采女們都疲累至極,幸而到了最後一天的深夜裡,離天明已經不遠了。暗地裡,她們就都有些放鬆起來。
也不知道是全為連日的疲勞所征服,還是確如傳說中的有神靈相助?總之,近到子夜時分,宮人們竟全數睡去。夜,已經很深沉了,四遠萬籟寂然。一輪明月靜靜地懸在高遠的天空,皎潔明亮的光輝,從天上悠然灑落,給金碧輝煌的王宮籠罩上一層幽麗的輕紗。
其時,悉達多太子知道得清楚,是自己離開的時候了。他從容的站起來,到宮裡宮外走來走去的走一走,算是一個最後的告別式。百靜之中,他只聽得到自己的心音。穿過白日歌舞喧嘩之地,他看見所有歌姬舞女,此時都如木頭人一般,沉沉的睡着。有的是披頭散髮,倚伏於樂器上;有的半身赤裸,手腳着地;有的互相枕卧,東倒西歪;有的眼淚鼻涕,狼藉縱橫;有的嘴中流涎,極是臟污。真真是一副醜態百出、令人作嘔的人間世相無常畫卷,哪裡還有絲毫美感?
悉達多深嘆一口氣,什麼風華絕代,什麼國色天香,竟都是如此虛假不實,使人陡起無常之惑!太子又仔細地端詳所有歌姬舞女,她們的外在就像是一個大皮袋,皮袋中盛着一些惡臭污穢的東西,沒有一樣是稱得奇異。而她們卻無一知覺,不僅爭相用香氣熏蒸身體,又用華麗的服飾打扮自己。然而,這一切究竟是外在的、短暫的。譬如借來的東西,有朝一日總要歸還他人,而且借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久。世上之人,為何每每見到這些,卻總不能覺悟,總還貪戀執著淫慾,而不知悔悟呢?過去、現在、未來這三界中,別的都是無法依靠的,只有一樣東西可以值得追求,值得依戀,那就是對於智慧的體察,對於道的覺悟。
悉達多最後來到熟睡中的耶輸陀羅以及羅睺羅的睡榻前,這時候,所有的情愫都噴涌而出。在這之後,他就要訣別這一切,獨自在深夜中盡走,一直走去無人的荒野;他要獨自踏上他的理想之途、獨自去尋他的理想之境了。而此時,悉達多石像似的站着,於一剎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歡欣,愉樂,戀慕,愛憐,迷茫,於是發抖;惱苦,愁煩,覺悟,於是解脫;走,於是平靜。……又於一剎那間將一切併合:眷念與決絕,愛撫與摒棄,相濡與帶脫……。他沒有臨訣別的言語,只有憫念眾生的大慈悲。
該是時候走了。悉達多決然的轉身而出,叫醒了馬夫車匿,教他備馬,準備這就上路。於是,一切有如神助,車匿的嚎啕大哭沒有人聽到,白馬犍陟的嘶鳴也毫沒有人聞知。悉達多走近前去,對車匿和白馬犍陟說:“一切恩愛,總有別離的時候。對我來說,世間一切,都非常輕易地可以得到滿足;然而出家修行的因緣,竟是這麼難以成功!真是不可思議啊!”此後,是城門自行洞開,自然也沒有可以使人聽到的絲毫音響。
自此之後,悉達多終於踏上修行之路。這一條途路,是坎坷不平、迂迴曲折的,甚至有時候會看不見前路。然而悉達多義無反顧,沖開一切身內身外的挫折阻擾,一直的奔向解脫的究竟大道。
還是傳說中,悉達多最先是來到跋伽仙苦行林的,在這裡,他看到有許多的苦行仙人。他們有的以草為衣,有的只披着樹皮樹葉,還有的只吃些草木花果;有的一天只吃一頓飯,有的是兩天一頓飯,還有的甚至三天吃一頓飯,他們就這樣實行簡陋的、飢餓的修行方法。有的苦行僧奉日月為教,有的則奉水火為教。有的翹起一腳,只用另一隻腳站立;有的就睡眠在塵土裡,有的甚至睡倒在荊棘之上,還有的成天睡卧在水火之側,使身體經受水深火熱般的考驗。他們的修行方式是自懲性的,是苦痛的。
但這些種種苦修之法都被悉達多否定了。因為這些苦行者之所以這樣苦行,他們的“理論依據”是:現世修行種種苦行,受人間之大苦楚,來世必能得大福報,甚至於可以由此而升天。悉達多所以為這些非究竟正道的理由是:各種天界雖然快樂,一旦福德用盡,就會從天上降落下來,依然要輪迴六道,最終還是要受盡種種痛苦。為何要以這種苦因,最終仍得到大苦報呢?
此後,悉達多又去拜訪了幾位在當時頗有名氣的仙人(註:這個系列裡面的“仙人”這一稱呼,乃是照着“傳說中”的稱呼的,並不是指的能上天入地、有變化神通的神仙,而是對那些修行者的通稱,就跟“沙門”是許多修道者的通稱一般。),然而,他們的“修行理論”都不能讓悉達多滿意。最後,他終於發現,在現世,還沒有哪種“道”是究竟的,還沒有哪種“理論”可以讓他信服。但他又非要找到究竟的解脫之道,那麼,就只有靠自己去解悟了。
打定這個主意之後,悉達多就不再去“訪仙尋道”了,而是開始準備獨自向著究竟真理進軍。但在先,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要找到一個適宜的地處,相宜的環境可是很重要的。缽羅笈菩提山太不安靜,終於,悉達多渡過尼連禪河,進入摩揭陀國伽闍山苦行林,接下來,他將在這裡苦修六年。
悉達多靜坐在伽闍山的苦行林中,實在的修行之法可是不得而知了。是否整天都端坐着閉目養神呢?還是有時也會走來走去的走一走,同時也要去尋些吃物之類。但傳說中是很離奇的,為達到苦行的效果,他給自己訂下了嚴格的飲食規律,每天只吃“一麻一米”,其餘就不再進食別的食物。至於這麻和米,現在也不知確切指的什麼,大約是佛陀開始修苦行時,一天吃一頓麻飯,一頓米飯,後來,漸次減少,改為一天吃一頓,或兩天吃一頓,最後竟至七天才吃一頓,或麻飯或米飯的。有的解釋說是一粒麻一粒米,但一粒麻、一粒米絕不可能使人充饑,因此這種說法不可取的。
當然,我們是太過認真的對待了這個問題。其實,許多佛教經典裡面都是大話多多,譬如那個什麼“恆河沙數”的,就是個超級大的大話。《金剛經·無為福勝分第十一》裡面就有:“以七寶滿爾所恆河沙數三千大世界,以用布施。”在這《金剛經》中,佛陀用了雙重比喻來說明數量之多:假設恆河兩岸的每一粒小沙子都代表一條恆河,所有恆河兩岸的沙子的總數,就叫做“恆河沙數”。現在一般詞典都簡化為一重比喻,只說恆河兩岸的沙子,其實數量已經大大減少了。所以,有了這樣說大話的脾氣,說不定寫這些經典的人本意就是指的“日食一粒麻或一粒米”,甚至七天只食一粒麻或一粒米。對於這些的東西,也不必太較真,這就叫做“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了。
但是,悉達多開始是駁斥了那幫苦行仙人的,但現在他自己倒在修苦行,這不是言行不一,不就是虛偽的表現么?其實並不是的,悉達多的苦行的目的,是跟那些苦行仙人不一樣的。怎麼個不一樣呢?悉達多的修苦行,不是要給下世“積陰德”,以求來生的大福報,而是想以苦行來戰勝自身,甚至於戰勝那“老病死”,從此步入究竟解脫之道。不過,很不幸的,也很顯然的,他沒有成功。
而在這六年的歲月里,根據喜歡吹牛的傳記作者的描述:麻雀在悉達多頭頂上做窩,蘆葦和茅草纏繞住他的雙腿,悉達多經歷了人世少有的非常艱難的苦修。這樣,佛經里從此便留有佛陀“五載參訪,六年苦行,雀巢築頂,蘆茅穿膝”的故事。
雖然沒有就此達到解脫,但這六年的苦行也不是白費的,通過這六年苦修,一方面讓悉達多的身體是形銷骨立,有如枯木;另一方面,也讓悉達多終於明白:自己的要使肉體受苦,其實正是在執著於肉體。所以說,執著也是大苦。
悉達多在憶想從前,那樣的榮華富貴、歌舞昇平的大歡樂,不能使自己得到究竟解脫,但這樣的一味苦行,也照樣不能使自己解脫。這兩條路,正是兩個極端。要想得到真正的解脫,唯有取不偏不倚的“中道”。
再次確立了修行方向之後,悉達多離開了苦行林,來到尼連禪河邊,在那奔流不息的逝波里,用清甜純美的河水滋潤自己乾枯的雙唇,用潔凈甘涼的流水洗去身上六年來的積垢(我想,憑着這積垢在身的時日,應該就像我們農村婦人形容小孩的臟一樣,有“八尺厚”了)。因為身體的過度虛弱,他差點被河水沖走。不過絲毫不用擔心,悉達多一直是有天神護佑的。護佑他的天神不單讓一枝樹枝擋住了他被河水衝著的軀體,還讓一位善良的放牧姑娘對他奉獻了乳糜。
悉達多喝完乳糜,頓覺身體有了力氣,精神也變得煥發光鮮了。就像所有的電影場景一樣,這時候,就是雨過天晴的艷陽天,或者還有一抹彩虹天上掛,激昂的配樂也應時響起。悉達多在這激昂的配樂聲中,緩緩地站立起來。此時,他的氣力充足,渾身舒暢,覺着前所未有的大痛快,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承受得住覺悟所帶來的巨大喜悅了。但他還要找一片更加安謐而自由的地方,來修鍊解脫之道。於是,他健步如飛地離開了苦行林,越過尼連禪河,獨自來到伽闍山附近一座小山之下。
激昂的配樂還沒有消,悉達多老遠就看到一片茂密的森林靜靜地躺在綿延起伏的高原上,在這片森林的邊上,有一株獨特的繁茂的畢波羅樹(後來因為佛陀的成道而被稱作菩提樹),樹身寬廣,足以蔭覆三四人而有餘(這也叫“樹身寬廣”?)。悉達多獨自走到畢波羅樹下,摒除雜念,意志端正,莊嚴發下大誓願道:“我就坐在這棵樹下,倘使不能解脫生死,進入涅槃,就再也不離開這裡。”
傳說中是這樣的:悉達多說完這話之後,大地震動,盲龍開目;五百青雀飛騰虛空,環繞菩薩;雜色瑞雲以及香風,簇擁左右。整個大地為一種祥和的氛圍籠罩着。這些的種種祥瑞,正就預示着偉大的聖哲——即佛陀——即將要在這裡誕生了;而宇宙之中獨一無二的究竟真理,也將被這位大聖佛陀帶到人間來,普渡一切有情眾生。
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為他加油,以最奔放的吶喊為他歡呼罷!
肖復
8月13日
《釋迦牟尼猜想》之四——修行之路 標籤:復興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