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忠先生是我的遠房伯父,究竟生於民國哪一年,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只知道,我的父親讀書的時候,文忠先生就是他的私塾教師。
民國時期,文忠先生是我們家鄉一帶頗有名氣的鄉賢。據我父親說,他是民國時期《黃氏宗譜》的編纂者之一,有文才、善辨議,其文章有桐城遺風。當時,他是我們那個灣里唯一的文化人。黃氏家族大小爭議,皆由他從中斡旋,附近一帶民間爭訟,都請他起草狀呈。有時,爭訟雙方均找他寫狀子,他就乾脆從中調解,竟公平地處理了幾件案子,鄉里鄉親為之尊敬。文忠先生教私塾時,深愛《左傳》和《東萊博議》兩本書,尤其是對《東萊博議》研究頗深。我父親那一批學生,受他的影響,都寫得一手好文章,以後都成為共和國成立后的第一批文職幹部。
解放那年,要劃分階級,由於我們灣里太窮,竟找不出一個富農。區里來人說,那不行,找也要找一個,找來找去,找到了文忠先生的頭上。因為他家除了有兩間茅房外,還有兩間瓦房。鄉親們說,文忠先生那兩間瓦房是我們出錢做給他教私塾的,全是為了灣里出幾個讀書人。上面來人說,這就叫剝削,這樣的人不劃為富農划誰?就這樣,他就戴着富農的帽子走過了他的後半生。
文忠先生的後半生是在凄風苦雨中度過的。我小時候看見他時,他已經是頭髮灰白,兩眼近視,背駝得很厲害。他的家與我家相鄰,我常常看到他在一盞油燈下看書,他戴着老花眼鏡,跟書貼得很近,偶一看,還以為在桌上找什麼似的。我讀小學時,文化大革命鬧得正紅火,大隊革委會安排他白天寫毛主席語錄,晚上開批判會時陪斗。我記得他總是彎着腰,一手提着一個石灰桶,一手拉着一個木梯,在一家一戶的門口寫着塊塊語錄牌。我散學的時候,總喜歡找到他寫語錄的地方,看他寫字。他那時手已有些顫抖,但一手柳體字仍不失剛勁之氣。有一次,他寫完一塊語錄牌,用手指着叫我讀給他聽一聽。我連忙很熟練地讀起來:“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讀完后,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好久,他才彎下腰來問:“伯伯是壞人嗎?”我望着他,嚅嚅地說:“別人都說你是……壞人”。他輕輕摸着我的頭,對我說:“長大了,你就曉得什麼叫反動的東西”。說完,他扛着梯子,提着石灰桶,顫顫搖搖地走了。
由於文忠先生是個“黑五類”,家中的日子過得十分凄慘。我讀初中時,他的妻子已得病死去。留下三個兒女,一個兒子得痴呆症,一個女兒是個啞巴,只有一個小女兒能夠幫他做點家務。那時候論工分的多少分口糧,他在生產隊里像其它勞動力一樣乾重活,而工分要比其它人少,這樣一來,他家每月的口糧少得十分可憐。一家四口人,總是吃了上頓愁下頓,常常向鄰家借米、借鹽。有一次,他的小女兒病倒在床上,沒有錢去買葯,我母親叫我給他送五元錢去。我見他坐在桌邊默默地流着眼淚,桌子上有兩塊布料,一疊人民幣。還有一個安徽佬坐在他的對面。我把錢送到他手中,他把錢又還給我,聲音顫顫地說:“告訴你娘。伯伯有錢了,伯伯給你啞姐說了人家”。啞姐是他的大女兒,從小就不能說話,但天性善良。我小時候,母親出外幹活,總是叫啞姐來照看我。我五歲的時候,不小心將一粒橡子塞進了鼻孔里,呼吸困難,急得直哭,面孔都變白了。當時啞姐看到了,連忙將我背到田畈里,指手劃腳地告訴我母親。幸虧母親和啞姐兩人及時趕到醫院,我才避免了一次大禍。聽說啞姐要走了,我心裡一陣難過。我連忙回家告訴母親,母親含淚給啞姐送了一件她穿的舊衣服。母親從文忠先生家回來,眼睛都哭紅了,母親告訴我,啞姐是賣到安徽壽縣去了,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
自從文忠先生的啞女兒賣走後,我見他衰老得很厲害。深更半夜總是聽到他一陣接一陣的咳嗽聲,眼睛也昏花了許多,再也見不到他在窗口看書的身影。我當時已隨父親一起讀高中去了,只是到星期天才回家來,他見我回來,總是拄着一根棍子慢慢地走到我家來坐一會,跟我談些古文方面的話題。興緻來了,還要我念一篇《左傳》的文章給他聽。有一次我念完《鄭莊公共叔段》,他竟激動地站起來,聲音低沉地讀起《東萊博議》的反駁文章:“釣者負魚,魚何負於釣;獵者負獸,獸何負於獵。庄公負叔段,叔段何負於庄公。且為釣餌以誘魚者,釣也,為陷阱以為獸者,獵也。不責釣者而責魚之吞餌,不責獵者而責獸之投井,天下寧有是耶……”讀到這裡,我看到他的眼睛放亮,我想,他一定是沉浸在富於哲理的辭章里,而忘記此時此刻的煩惱,他空懷滿腹文章,而淪為一介草民,其命運何其悲也。
高中畢業以後,我到縣汽配廠參加工作去了。在廠里我考取電大,回家時,文忠先生高興地來到我家,從懷裡掏出了兩本發黃的《康熙字典》,對我說:“這是那次抄家時我藏起來的,你就拿去用吧,灣里沒有多少讀書人,你要好好讀書,為咱黃家爭口氣啊!”我接過書,默默點了點頭。此後,我發奮自學,這套《康熙字典》給我幫了不少忙。等到我電大畢業時我將畢業證帶到他家中,他已病倒在床,眼睛也完全看不見了,他接過我的畢業證雙手在上面反覆撫摸,口裡喃喃地說:“好,好,咱灣里總算又有了讀書人……”過了好久,他從床上爬起來,招手對我說:“快來,扶我起來!”我扶起他,隨着他走到房角邊,只見他彎腰掀起一個紅薯洞的木蓋子,對我說:“你到洞里把那個包袱提上來”。我下洞去找到了一個已經有些發霉的大包袱,提到他的手上。他連忙拍去上面的塵土,恭恭敬敬地放到桌子上。他一把拉過我的手,對我說:“這是我冒着性命留下的,好多年了,我一直擔心我死後沒有託付的人,現在好了,把他給你,我也就放心了”。說完,他打開包袱,我一看,原來是兩套《黃氏宗譜》,一套是宋朝時黃庭堅督修的,另一套是民國時他參與編修的。文忠先生用手摸着我的肩膀,嘆了一口氣:“我快不行了,你要好好乾,將來有出息了,要為我討一個公平。”我提着包袱走出他家門外老遠,他還一直站在門口。
我離開家后,在縣醫院為他買了兩瓶魚肝油,另外買了些補藥,我打算過些時候放假回去再送給他。但是,我母親不久就帶信告訴我,說文忠先生在我走後第二天到灣前的小橋望一了天的啞女,一直望到天黑看不見,掉在橋下摔死了。我的心一緊,我給他買的葯還未送給他呢,沒想到這麼快他就走了!
文忠先生離我而去已十幾年了。十幾年來,我每每想起他,總會產生一種揪心的傷痛,然而,這種傷痛向誰訴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