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見這麼一個小男孩,他在父親的攜引下,碰到了我,然後抬頭望我,象望一個親人一般,默默地笑着,腳步象是被膠水緊緊粘住了似的,他父親無論如何也牽不走了。想起他,整個夏季,我心中充滿了溫存的愛。
那是一個仲夏的黃昏,西下的落日依舊用猛烈的光茫掃射小城的每個房頂。我住在頂樓的房間悶得像蒸籠,讓人汗水直冒,氣都喘不過來。我書桌恰面對西方,斜陽透過玻璃照射在桌上書本和文稿,熱辣辣的光茫觸手即炙。我在悶熱的侵襲下,只好無力地走下樓來。
空氣清爽多了。鄰居的一位好友搬出兩張椅子,對面擺開。“在門口坐坐吧!”他懶散地說。我和他對坐着。門口恰是一條寬敞而又靜潔的小巷。稀稀有行人過往。我們沉默良久,便開口談到目前人們普遍關注的改革。談到吸收西方資本主義先進的管理方式和經營方式,談到多黨合作制的利與弊。忽然我們都感到了煩躁與不安。“這是一個變革的時代,我們主須作出選擇,否則我們將被淘汰……”我喃喃地說。
友人沉默不語,最後忽然說道:“我最近感到從未有過的落寞……”說著失神地望着遠方。為此我心中莫名其妙地難過起來。我們將何去何從呢?
“我給你倒杯水吧。”說著便弄了一杯熱茶。我們吐着煙圈,偶爾看看匆匆的路人。
這時,我看到一位青年弓着腰牽着一個小男孩從小巷那頭走了過來。那小男孩不滿周歲,看樣子剛剛學會起步,離不開大人的牽扶。慢慢地,他們父子走了過來。這門口是幾墩石坎。上了石坎后,是塊平直的水泥地。這時候,我看到小孩站着不動了,他歪着頭默默地看着我。片刻之後,他忽然向我甜甜地微笑。那小小的嘴唇露出兩片小門牙,極為可愛。我也對他笑了笑。此時他的那雙小手還緊緊地握住他父親的掌心。
“走吧,小乘乘,爸爸牽你走”,他父親細聲說。可是小男孩卻彷彿沒聽見,老是注視着我,而且掙扎着要向我走來。他可愛的頭已隨身子挺過來了,不他的手不及被他父親拉住。他那雙小腳蹬躂了一下,險些跌倒,只是還有他父親拉住他,一個之後,他又站穩,對我微笑,我對他擺了擺手。我心中忽然感到一種溫暖熱遍全身。他父親總是牽不走他。於是順着他的目光,抬起頭來看了看我,目光茫然。忽然那小孩掙脫一隻小手,舉着向我搖搖,口中發出喔喔的歡叫聲。笑容布滿了他童稚的臉。
他父親看見小男孩總是不走,乾脆走上前,面對他,雙手拉着,邊退邊拉小孩走。那小孩反而調轉了頭。順着來路下坎去了。他父親無奈只好順着他。下完梯子,忽然又轉頭看我,便切切地掙紮上來。那雙小腳已無力支撐,只好靠他父親的拉力順勢而上。
小男孩走到我面前又站着。對我“喔喔”地笑着。我也開心地笑了,他是要向我說點什麼呢?他父親又抬頭來看了看我,目光令人捉摸不透。管他呢,孩子的天真無邪是人皆愛之的,於是我笑着輕聲道:“喔,乖乖,叫什麼名字,給叔叔講。”
“叫張啟發,說嘛!”他父親弓身教他回答。那男孩又喔喔的笑叫着。我感到好象有一股清泉流過心間,我真想抱抱他。
他父親硬牽他上去了。可剛走兩步,小孩又轉回頭來看一眼,笑一笑……,好遠了,小孩總是一步一回頭。這時我發現他父親忽然將他抱起,大踏步走了。臨到巷口拐角處,小孩又舉起他那雙小手而輕輕地向我揮動。這時我猛地覺得從背脊傳來一絲冷麻感,然後迅速傳遍全身,然後又迅速地消失,接着便是心靈的激動,彷彿鮮血在猛烈地奔涌。
這個小男孩,不知家住哪裡?不過他那純潔的目光與微笑,他那天真的面孔,象一幅珍貴的名畫一樣珍藏在我心中。
凌晨0點40分,1992年8月4日,貴州安龍市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