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風調雨順,食糧大豐收,我家的柿子也比往年多收了很多。到了冬天柿子軟了,家裡人吃不完,堆在木樓上一大堆。臘月的一天,父親挑着兩個裝滿柿子的籮筐,帶上我去絳帳車站賣柿子。
那一天,天氣陰沉沉的,賊冷賊冷。我跟着父親走到絳帳車站以後,來到那條唯一的東西街道的中端,在街道北邊一座房子門口掛着“扶風縣某某公司”牌子台階上的門洞口,把賣柿子的攤點就擺放在那裡。他把一隻盛裝柿子的籮筐放在台階上,籮筐上面擱上從家裡帶來的木盤,從籮筐里取出柿子整整齊齊的擺放在木盤的前方,我坐着從家裡帶來的小木凳就守在木盤後面,這樣就可以開張賣柿子做生意了。另一隻還裝有柿子的籮筐則放在我身後狹窄的門洞里,扁擔靠着牆就立在一邊。父親教給我大柿子賣兩分錢一個,小柿子一分錢賣兩個,買柿子的人給的硬幣和紙幣就放在木盤的後面。
擺放好攤位開始營業后,陸陸續續零零星星有人來買柿子,父親安排好我以後,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就去趕集買東西去了。
陰沉沉的天空終於漸漸飄起了雪花,我很羞澀,不敢大聲叫賣,靜靜的坐在籮筐後面看着天空飄飄洒洒的雪花等着趕集的人來買我的柿子。
我心裡有一種得意和興奮的感覺,還有一種自我表現的慾望。我算術學的好,這個一分錢兩個和兩分錢一個的帳我還是會算清楚的。我覺得我能做生意賺錢了,坐在攤位後面還挺得意和自豪的。
那天我頭戴一頂很骯髒的藍色棉帽子,我平常就把棉帽簾卷摺上去,因為帽帘子很髒的兩隻耳朵上的系帶沒有了,無法綁在頭頂,又在兩邊耷拉垂下來,樣子很滑稽可笑。棉衣的兩隻袖口因為經常用來擦鼻涕,烏黑髮亮。也因為經常不願洗臉,臉很臟,兩隻小手背很黑。也許是我的打扮和我的柿子攤引起了街上行人的注意和好奇心,慢慢的我的柿子攤點前圍了一大堆人,他們象看外星人一樣很稀奇的看着我,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一個穿着很破爛,睜着一雙天真和驚恐大眼睛的賣柿子的小男孩。他們大都善意的笑笑,慢慢的走開了。也有人看我的樣子令人憐惜和疼愛,就從兜里掏出幾分錢扔在我面前的紅木盤上,和善的笑笑拿走柿子。也有人走到我跟前來,問明了價格后,就從木盤上拿起柿子站在原地吃了后,再從兜里掏出錢扔在木盤上。我緊張的盯着我的柿子,收着錢,在木盤的柿子少了很多以後,很快的從底下的籮筐里取出柿子整整齊齊的擺放在木盤的前端。稍閑一點,我就把兩隻凍得通紅的小手通在袖筒里暖一暖,餓了就偷着吃甜甜的柿子。
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飄飄洒洒,鵝毛大的雪片很快覆蓋了大地,一派銀裝素裹的景色。父親一會兒回來看看,把買回來的東西放在我的身後停留一會兒又走了。頂着大雪趕集的行人看到路邊賣柿子的我,一般都會閃着驚訝和好奇的目光走過來看看,或者買我的柿子。說起來很奇怪,那天我的生意奇特的好,一撥又一撥的人聚攏在我的攤前,潮水般退去又潮水般擁上前來。有趕集穿得很破爛行走匆匆的農民,也有穿戴很新很整齊的城鎮職工有錢人,也有附近農村沒事慢悠悠冒着大雪閑逛的人。
有人叫我,我抬起頭一看,是我們村的小寧帶着他弟弟積孝今天也來站上趕集。她和我三姐是同班同歲同學,積孝和我也是同班同歲同學。他們姐弟倆看到這裡圍了一大堆人,好奇的走過來一看,才知道是我在賣柿子。我不好意思的抬頭笑笑,因為人多顧不得和他們說話,又低頭忙着做生意。他們笑着看着我,站了一會就走了。
“柏林!”聽到又有人喊我,我抬起頭,大吃一驚,不得了,這次喊我的是康康。他們姑侄倆今天也來跟集逛站,他們家就在我舅家對門。那個梳着兩條長辮子的大姑娘乃乃和我歲姨同歲又是同學又是好朋友,那個叫康康的男孩子則和我同歲。他們全身沾滿雪花驚奇的站在攤前笑着看着我忙着做生意。我抬頭傻笑了一下,顧不得和他們說話,那時人多太忙了。
“柏林!那個人吃了你的柿子沒給錢!”
一直站在攤前看着我忙碌的康康指着一個人忽然喊了起來,我急忙抬起頭,原來是一位戴着火車頭大棉帽,帽頂上堆滿雪花,眉毛和鬍子又白又長的老翁站在那裡吃了我的柿子之後,趁我人多不注意,沒給錢想溜走。被發現敗露后,他訕訕的笑着,掏出錢,放在木盤上,不好意思的轉身走開了。後來我才知道這位占我便宜的老大爺家就在站背後的東西灣村,他還是我表叔的伯父。
雪還繼續下着,飄飛的雪花象無數只白色的蝴蝶在快樂的漫天飛舞,街上低着頭匆匆行走的人越來越少,趕集的人都四面散開回家了。一個晌午過去了,我的柿子攤總算冷清了下來,清點了一下放在木盤上的錢,最多也就五塊錢。最大的幣值是兩元和一元,其他的都是角幣和分幣。這樣的收入在當時也很可觀不錯了。那時候東西便宜人民幣值錢,一塊橡皮一分錢,一盒火柴兩分錢,一支鉛筆三分錢。
我又冷又餓又渴又累,柿子太冰太涼,再甜我也不想吃了。
父親終於回來了,他收起了錢,整理了一下行裝,挑起了擔子帶着我要回家了。從車站西頭走到車站東頭,上了香里坡后不停歇的往回趕。
上了北塬,空曠寂靜的田野白雪茫茫,在白雪覆蓋的小路上,父親忽悠忽悠挑着擔子頂着漫天飄落的雪花邁着碎步在匆匆的疾步行走,我跟在後面一路艱難的奔跑。
回家的路好漫長好遠呀,我飢腸轆轆,好餓,好冷,好累,真想吃一碗母親做的熱氣騰騰的玉米粥,真想鑽進我家熱炕上的被窩裡美美的睡一覺。此時的我真想就坐在哪裡歇一會再走,可是滿世界一片銀白,想歇息只能坐在濕漉漉的雪地里,這哪兒行呀,這一屁股坐下去,棉褲就要全濕了,豈不是更冷了。腳下穿的棉鞋,千層布底子早已被雪水浸透,冰冷冰冷。下了雪的土路很滑,跟在父親身後奔跑的我,跌跌撞撞的一會滑倒跌一跤,一會滑倒跌一跤,很快就變成雪人和泥人。
“柏林!跟上我,走快點!”
父親還在前面催命似的不停的喊叫,不行,我不能停下來。我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回到家,我一定要回家,堅持一下忍耐一會就會回到溫暖的家了。前面不遠就是溫暖的家,回到家就不餓了,回到家就不冷了,回到家就不累了。
在那個飄飛着雪花、廣袤無垠,空曠而又沉寂的關中平原上,一對父子頂着風雪在泥濘的土路上匆匆行走。跟在後面的那個小男孩,頭上棉帽子摺上去帽簾兩邊耷拉下來的兩隻耳朵,隨着他的跑動在上下翻飛,樣子實在滑稽狼狽。他艱難的扭動着瘦小的身體氣喘吁吁跌跌撞撞跟在父親身後一路奔跑,奔跑,奔跑!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十七日於昆明昆陽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