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師傅家的書櫥里,端端正正的放着一枝鎖吶。金黃的銅碗明光鋥亮,木製的管腔油里透紅。在我的印象里,師傅不喜歡民樂,為甚麼家中還珍藏着這種樂器。每當我問及此事時,師傅總是面色沉重,緘口不語。
一次,師傅過生日,我帶上壽禮,和妻一道去他家祝壽。正當我們即將邁進師傅家的大門時,屋內傳出哀吟悲亢的鎖吶聲。我們推門而進,見師傅眼淚盈眶,神色凄然,站在一張像片前吹奏鎖吶。那曲子如訴如泣,時悲時憤,低如棄兒啼母,亢如鍾馗怨世。我們的出現使師付面露尷尬,他趕忙放下鎖吶,抹去腮邊淚痕,笑着對我和妻說:你們來啦。妻子放下壽禮,知趣的幫着師母擺弄飯菜去了。我和師傅坐了下來,邊品茶邊拉家常。還未等我問及瑣吶之事,師傅笑着對我說:沒見過我吹鎖吶吧?我點頭稱是。師付面露悲容,向我講述了他父母的傳奇戀情及他的悲慘身世。
師傅的父親生在九河之梢的寶坻縣。是以演奏民樂為生的瑣吶世家。在寶坻縣,一提起沈家班子,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人人稱頌,冠之“天下第一吹。”在舊社會,吹鼓手的地位相當低下,比修腳的還低人一等,和娼優皂隸同屬下九流,死後是不能進祖墳的。僅管沈家班子在那一帶名揚百里,全家人還是過着飽一頓飢一頓的日子。父親自小聰穎過人,在沈家班裡屬他會的曲子多,甚麼笙、管、笛、簫樣樣精通,加之模樣長的帥氣,在哪裡坐台,都會招來大閨女、小媳婦的媚眼。
一次,本縣亮甲嶺大鄉紳王大煙袋的父親死了。這老東西活了八十五,按當地的習俗叫喜喪。王大煙袋為了顯示自己財大氣粗,把京東出了名的鼓樂班子都找了來,沈家班子也名列其中。王家大院門口從東往西,搭起席棚,掛起孝帶,足有一里地長,號稱“十里長廊”。發喪期間,凡來弔孝哭的靈除管飯外,每人還發一身孝衫。在發喪的日子裡,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你擠我擁,人山人海。聽吹鎖吶的人最多的還屬沈家班子。師傅的父親年輕氣盛,一枝鎖吶一會雙臂搪碗,一會顱頂燃燈,一會鼻嘴同哨,一會倒立發音。演奏技巧真是魚龍變化,鬼沒神出。他吹完“將軍令”就吹“大出殯”,吹完“抬花轎”就吹“影戲調”,吹完“素女弔孝”就吹“百鳥朝鳳”。吹起高調如利劍行空,直插雲霄;吹起低調如杜鵑啼血,似咽似泣;吹起急調如江河決口,浪涌濤急;吹起慢調如小橋流水,柔蜿輕吟。師傅父親的精湛吹技博得了村民的陣陣掌聲。
王家大院的喪事辦完后,易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個深宅大院的少婦竟然暗戀上了師傅父親。這個少婦叫秦素娘,是偽縣保安團團長岳連彪的兒媳婦。岳連彪也是亮甲嶺的人,此人心狠手辣,從十五六起就走黑道,拉杆子,成為獨霸一方的悍匪。尹汝耕在冀東搞偽自治時,他拉着隊伍投靠了這個漢奸,當上了保安團長。岳連彪雖然春風得意,士途風帆,但讓他鬧心的是他兒子忒傻。這個傻貨從娘胎里出來就帶着傻相,人長到十七八還拖着鼻涕、穿着活襠褲。“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兒子再傻,岳連彪也想讓兒子娶妻生子,傳宗接代。他在縣城駐防時,看上了“五味齋”飯店老闆秦得利還在上中學的獨生女兒秦素娘,就打發媒婆上門提親。岳連彪兒子發傻家喻戶曉,秦得利怎能將女兒往火坑裡推,就婉言謝絕了。岳連彪聞聽大怒,傳話給秦得利說:“這門親事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別找麻煩”。秦得利知道胳臂擰不過大腿,只好答應了這門親事。秦素娘過門后,守着這樣一個傻子,心裡甭提多膩味。所以,不管莊裡有啥熱鬧,她都跑出去尋開心。王大煙袋發喪老父時,她天天去看熱鬧,一連看了七天。師傅父親精湛的吹藝,瀟洒的帥姿迷的秦素娘如痴如醉,留連忘返。當沈家班子碾轉到另一家大戶人家吹喪時,秦素娘也坐着小車子趕來聽吹,並主動向前答訕。師傅父親瞅着她特眼熟,經她一說,師傅父親才明白過來。見她人長的楚楚動人,心裡頓生幾分憐愛。俗語說的好,“曠男怨女,乾柴烈火”,兩個人話投機,心有意,時間不長,就萌生了私奔的想法。在一個夜黑人靜的時候,師付父親等樂班散桌后,就和她攜手踏上了私奔路。
他倆逃至關外,無友可奔,無親可投,憑着他們帶着的私房錢,過着飢一頓飽一頓的生活。沒過多久,他們的私房錢花沒了,秦素娘也懷孕了,為了生存,為了阿護素娘,師付父親就又重操舊業,去一個唱二人轉的戲班子吹鎖吶,掙點小錢維持生計。“漏屋偏遭連連雨”,正當他們掙扎在饑寒交迫之時,秦素娘臨產當頭。生師傅時,屬橫生倒養。師傅的父親沒錢送妻子去醫院,終因失血過多,生下束付后,秦素娘卻撇下愛夫嬌子,撒手人寰。經二人轉戲班援手相幫,師傅父親埋葬了師娘,帶着襁褓中的師付轉碾東三省。在父親的熏陶下,師付學會了吹鎖吶。母親之死在他幼小的心中留下了難於磨滅的創傷,因此,除在母親的忌日里,他從不吹鎖吶。解放后,父親帶他回到老家。再后就是考上了天津一個工廠的學徒,娶妻生子,安家定居。師傅講完這些后,又拿起鎖吶,用凄傖之音寄對父母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