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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傾城之涼——關於張愛玲的閑言碎語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張愛玲也許是世界華文作家裡最具有國際聲譽的一代才女了,尤其是近幾年,關於張愛玲的話題一直是讀者圈裡經久不衰的熱門話題之一,有人甚至說,“中國作家不管是死了的還是活着的,有三個人可以得諾貝爾文學獎,張愛玲、沈從文、老舍。”(1)

  第一次接觸張愛玲的著作,是十年前讀大學的時候。江南七月,荷葉田田,荷塘邊月色下是大學的露天電影院。青春逼人的莘莘學子神采飛揚,在露天影院里觀看根據張著改變的電影。胡琴咿咿呀呀的拉着,在萬盞燈火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胡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艷的伶人來扮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唱了,笑了,袖子擋住了嘴……然而這裡只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台上,拉着胡琴。胡琴凄涼的聲音在月光下若有若無的時候,銀幕上就變戲法似的出現了幾個字——傾城之戀!

  記得那次電影看完以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電影里的幾個鏡頭和對白。一場是白流蘇和范柳原在香港飯店的舞會上邊舞邊說的那段。“流蘇笑道:你怎末不說話呀?柳原笑道:可以當著人說的話,我全說完了。流蘇噗嗤一聲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末背人的話?柳原道: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着人說,還得背着自己。讓自己聽見了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看到這裡的時候,真有些讓人啼笑皆非的悲涼。其實此時,在情場上浸淫得有些疲倦了的范柳原,對白流蘇也只是三心二意;而剛從一場失敗的婚姻里走出來,在娘家又被擠兌得唉聲嘆氣無處立足的白流蘇,對於范柳原也是七上八下,心裡忐忑的很。她下定決心跟着范柳原來到香港,一方面是要逃脫那個讓她無法承受的娘家和聽不完的閑言碎語,另一方面是覺得自己的青春年華已經成秋後的螞蚱,對於婚姻只有捨命一賭了。在這樣的情景下聽着這樣的調侃,白流蘇如何我不知道,我心頭當時的“涼”是一直延續的現在的。

  可是,更凄涼的事情是在有一天的晚寢之後。“深夜裡,她已經上床多時,只是翻來覆去。好容易朦朧了一會兒,床頭的電話鈴突然朗朗響了起來。她一聽,確是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就掛斷了。流蘇心跳得撲通撲通,握住了耳機,發了一會愣。方才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它再度拿起聽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麽?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末上香港來?柳原嘆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着的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流蘇道:怎見得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我念給你聽——生死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末小,多末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你乾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繞着大彎子!什末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道:你不愛我,你有什末辦法,你做得了主嗎?我不至於那末糊塗,犯不着花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就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看到這裡的時候,電影場里一片大笑。可是在笑過之後,一股悲涼的感覺從脊樑上嗖嗖躥上來,“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這突如其來的羞辱與調侃,真如一盆冰水兜頭潑下,怎不讓白流蘇羞惱成怒?!

  整個《傾城之戀》中,張愛玲以其絕世的才華,不動聲色地編織着一個引人入勝卻又讓人嘆謂的愛情故事。在熱熱鬧鬧的情節中蘊含著一股幽幽的凄涼基調。讓人不由想起籠罩在《紅樓夢》里的那股悲涼和厚重,如同秋天早晨原野上的濃霧,美麗凄涼,揮之不去。其實,看完《傾城之戀》,人們都會想到,如果不是日軍侵佔了香港,如果不是當時當地的形格勢禁,誰也不會相信,范柳原會娶白流蘇。可是上天造化,城傾了,戀成了。正如張愛玲說的那樣,“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末是因?什末是果?……胡琴咿咿呀呀的拉着,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張愛玲真是一個躲在角落裡極富才情的精靈,在胡琴咿咿呀呀的聲音中,我們被引入了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故事。在胡琴咿咿呀呀的聲音中,故事結束了。故事結束了,我們的感受和思索沒有結束,它像蒼涼的月光下若有若無的胡琴的聲,久久地纏繞着我們的心靈。

  2

  在張愛玲帶給我們的文學世界中,我們不能不對人生有着更加深沉的體悟和思考,而伴隨着思考過程的唯一的感覺,就是冷!幽幽地有點凄美的冷!其實,天才的作家都是靠着自己天才的感悟來寫作的。科學已經證明,最早的生命是起源於藍色的冰冷的海洋里那些雌雄一體的簡單的生物。後來,生物的進化使雌雄一體的細胞開始裂變分化,由雌雄一體分解為雌雄異體。一個生命分解成兩個生命,帶着自己另一半的遺傳信息,生命的一半在自身成長的過程中,開始了凄凄慘慘的尋尋覓覓歷程。人的歷史和人類的歷史,或者說從亞當夏娃開始的所有的愛情故事,就是這種尋找的不斷和延續。《紅樓夢》里賈寶玉初見林黛玉時心裡想的那些話“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以及見面之後說的那句“這個妹妹我見過”,決不是虛妄的無稽之談。而張愛玲卻以她天才的感悟,牢牢的把握住生命最初的那種冰涼的感覺,幽幽的還原着生命在尋找自己另一半過程中精彩或者暗淡、曲折或者順利、優美或者悲傷,引人入勝或者寡然索味的一個個冰涼的故事。

  張愛玲不動聲色的冷,除了在《傾城之戀》里流露無遺外,在她的另一部小說《金鎖記》裡面,也同樣有着出色的表現。

  《金鎖記》是以一個出身於油坊家庭的少女七巧,被哥哥騙嫁給豪門世家的一個患有骨癌的少爺為妻說起的。七巧的粗俗和刁鑽,娘家的貧窮和丈夫的病,都是她在這個豪門世家裡被欺受氣的理由。她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和愛情夢想,好不容易熬到丈夫死了,婆婆也死了,她終於分到了一筆財產並獲得了人身的自由,可是財產和自由帶給她的是更讓她窒息的桎栲和更卑微的心態。她總是感到身邊所有的人都在打着她財產的主意。她要誓死保衛自己的財產,那是比她的命還要寶貴的東西,是她賴以生存的唯一的根據。守着自己的財產,她抽大煙,也讓兒子和女兒抽大煙。為了所謂的臉面,她讓女兒纏當時已經沒人再纏的小腳,又讓女兒讀上海灘最時髦的洋學堂。兒子嫖娼她不僅不制止,反而覺得那是有錢人的排場。兒媳婦的家境比她家差一點,她就變本加厲地在人前冷嘲熱諷,致使親家母無臉見人,兒媳婦活活氣死。她時時處處都表現出一種乖戾的病態,晦暗而有發霉!冷森而又可惡!

  張愛玲在這個晦暗的故事中,籠罩上一層淡淡的憂傷惆悵而有凄涼的韻味,一個很有思想力度的悲劇性的冰涼的基調。小說寫七巧的女兒長安在學堂里弄丟了一樣東西,七巧就要到學校找校長大興問罪之師,“長安着了急,攔阻了一聲,七巧便罵道:天生的敗家精!拿你娘的錢不當錢。你娘的錢是容易得到的?——將來你出嫁,你看我有什末陪送給你!——給也是白給!長安不敢作聲,卻哭了一個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學跟前丟這個臉。對於十四歲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親去鬧一場,她以後拿什末臉去見人?她寧死也不到學校里去了。她的朋友,她所喜歡的音樂教員,不久就會忘記有這末一個女孩子,來了半年,又無緣無故的悄悄地走了。走得乾淨,她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

  “半夜裡她爬下床來,伸手到窗外去試試,漆黑的,是下了雨麽?沒有雨點。她從枕頭下摸出一隻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來。猶疑地,Long Long Ago的細小的調子在龐大的夜裡裊裊漾開。那嗚嗚的口琴聲時斷時續,如同嬰兒的哭泣……”

  長安退學了,陪着她媽媽七巧抽煙,久而久之出脫成一個當年的七巧。她沒有理想,沒有愛情,她成了一個被人遺忘的病懨懨的老姑娘。不知是命運故意的捉弄,還是命中注定的造化,在她心如死灰的時候,一份意外的比較理想的愛情光顧了她。就要談婚論嫁之際,她的母親橫加阻攔,固執的認為那個男人是衝著她的陪嫁來的,即使不是,他也是在外洋有過女人,在鄉下也有過女人的人了。長安嫁給他是丟臉的事。她以自己的陰險和絕情親手扼殺了女兒的愛情。小說寫道“她知道母親會放出什末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生命里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她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看,又是一個手勢,與離開學校時的那個手勢多麽似曾相識!張愛玲以大師的圓熟和獨到,用一個虛幻的手勢寫盡了千言萬語,讓我們想起席慕容“彷彿雨霧中的揮手別離”那個依依的冰涼的手勢。在寫到長安與童世舫分別的時候“長安悠悠忽忽聽到了口琴的聲音,遲鈍的吹出了Long Long Ago ……長安着了魔似的,去尋那吹口琴的人。迎着陽光走着,走到樹底下,一個穿着黃短褲的男孩騎在枝椏上顛顛着,吹着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個調子。長安仰面看着,眼前一陣黑,像驟雨似的,淚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臉。”凄涼憂傷如同長安退學前的那晚,那口琴……

  張愛玲就是這樣摹寫一個女人的命運,勾畫一個女人如何“三十年來帶着黃金的枷,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如同《傾城之戀》里開頭和結尾那咿咿呀呀的胡琴一樣,《金鎖記》開頭和結尾的月亮,如同一管嗚嗚幽咽的洞簫,又如荒涼月光下城牆上遊走的夜風,吹得人心冷颼颼的,緊緊地縮在一起。

  其實,張愛玲本人的命運以及她和胡蘭成的愛情,又何嘗不似這凄涼的洞簫,或者長安手頭的口琴與白四爺的胡琴吹拉出的憂傷呢?

  一個冰清玉潔絕世風華的女人的傾城之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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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選自作者的原創散文集《沿着鐵路飄行》(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