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喜歡從回憶寫起,身邊的一點點感觸,都能引發出歲月的溟河,和無涯的眷戀。我喜歡謄寫現實,因為發生的這些事,將會衝擊着我以下的人生。再次回到深圳,母親已經四旬至五,是鐵板釘釘的邁暮之年了。時間的利刃無情的削去了她的容顏,把年少的青春兌換給了我。以前從沒有這樣深刻的發覺,迨我把過去的時光回望,才想到了她朦朧的將來。但她從來沒有因為年老而懼怕過,我了解的她,把自己的希望,作為了對我的寄託。每當我遇到碰壁的事情,總會想到留在她的身邊,這樣一來,好像什麼難事都能迎刃而解。甚至連操煩之心都能被消除得一乾二淨。對我來說,她的存在就像擁有了超凡的神力,瞬間我就能不治而愈的好起來。但在我再次回來之時,一切都發生了變化,悲憤之事接踵而來。我祈禱這只是考驗,我祈禱以下的生活,只要艱難的熬過,一切都會撥雲見日。
我記得回來后的第三個夜晚,她哭了,對着電話的人,哭得泣不成聲。彼時我正坐在廳里看電視,我見她電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哀慟的情緒高漲而上。她為了不想面視我,於是就走進了房裡頭。接着她那令我撕心的聲音,還是滲過牆面,滿滿地灌進了我的耳膜。當時我卻在想,如何能夠找到一種方法讓我失聰,在選擇不去看她那雙熱淚模糊的眼,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心痛了。這種心痛對我來講,也已經不是猝然嘗鮮的第一次了。一切都要拜那個男人所賜,要是沒有心痛的感覺作為圭臬,我也還不知道對他的恨有多深。
一個女人流淚,往往是因為男人比較多。因為性別決定了她們太過柔順,愛得也就委屈。我曾經還勸過她放手,又驚訝自己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畏葸會被雷劈。直到這些年他對我們所表現出來的尖刻,完全證明出了這個男人該得到寬囿的同時,又讓人恨得咬牙切齒。從他身上,我感受到了太多矛盾的糾纏,以至於我從來不去面對他,對他避之不及,猶如瘟疫。我知道自己荼毒的語言,會導致我脫離不了感染。但是現在看來,除了恨,他再也帶不了什麼給我了。
很久的時候,就聽母親說過耳朵的毛病。具體已經有幾年了,情況一直小微小恙。這件事一直放在心上,卻沒有真正關心過一回。現在忖來,我是真的缺乏孝心的人,只會用心去感受,好與壞,都是如此。只有當她把瓶尖的液體注入耳洞的時候,我生怕這種治療會適得其反,卻找不到關心的語言和方式。直到這一天夜裡,她又開始跟我重複的正視這個問題,聽着她帶着鉛沉的語氣,我的思維越來越混亂。
等到周末的假日,我陪同她去了附近的醫院檢查。醫生說是因為耳渦內長期受到藥水的感染,導致間歇性的聽力下降,以及由神經引起頭痛的癥狀。醫生的這一番話,令我驚悟過來。因為頭痛對於她而言,一點都不陌生。我們往下詢問:那對以後的聽力影響,會不會很大?耳聾你說大不大?醫生嚴肅的反問。聽到這樣的回答,我的耳朵彷彿瞬間被轟炸機震懾而過,留下隆隆的聲響在回蕩。我見她的表情,憂忡之中,帶着從容和淡定。其實這也算是中老年人一種慣症,不相當於嚴重的病症。醫生對我們拐了一個彎,繼續講解:一般來說,病者會隨着年齡的增長,聽力較快的下降。只要合理的治療,問題就不大。在坐着電梯離開醫院的時候,我忍不住叫了她一聲“媽”。她側過頭來問我:幹嘛?沒有,我怕以後你真的聽不見了,想多叫你兩聲。有病啊!當我看到她咧着嘴笑的時候,心裡苦澀起來。默默地想着,我會一直陪在您的身邊,就算以後真的聽不見任何聲音了,你還可以去感受身邊的愛。感受我,一直無言的愛着您。
回到深圳的這段日子,悠閑的生活過得將近煩悶。於是,我在離家住的附近找了一份工作,沒有任何要求,拿着微薄的工資,兢兢業業的上班。母親看到我過上這樣穩定的日子,心裏面喜出望外。因為在她眼中,我是一個毫無定性,喜歡東奔西跑的孩子。如今終於能夠踏實的生活,她心裡有着我都不知道多大的欣慰。剛上班沒多久,有一天我紅腫着面頰回到家,她看到之後,像受到驚嚇一樣,忙不迭的問起我原因。我看到她驚慌的神情,甚至比我們在醫院檢查她的耳朵得到的結果,更加過甚擔憂。我為了避免她胡想,說明了是在小巷裡偷閑,被路人扛的梯子撞傷。事後的肇禍者還頻頻地向我賠罪,我也沒怨他,那完全是梯子太長惹的禍,抑或是我玩褻職務遭的罪。她是那種性急的人,未等我把話說完,就為我煮了熱雞蛋,再裹上濕毛巾為我消腫。然後坐定下來,又要我從經過講起。臉也敷得差不多時,我隨口問了她:這雞蛋還能吃嗎?
翌日,我準備起床去上班,就發現桌上的白瓷碗里放着兩顆熟雞蛋,以及碗下,還壓着兩張鈔票。晚上,我在好奇的問她為什麼給我錢的時候,才知道她原來偷偷察看了我的錢包。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在她面前,我真的像個不折不扣的乞丐。從生命開始誕生之時,就不停的向她乞討。如今有了自耕之力,卻仍然擺脫不了她的給予。或許,這就是我生來的一種宿命,到死時都償還不清,連同我的孱弱,一起帶進棺木。
感恩的節日即將到來,我卻意外的接到藍的電話,這個像失了蹤的朋友,如今又和我有了聯繫。我的心裡湧現出了一年前,我們分道揚鑣的殘景。那時因為生活的一場難解的誤會,我們在友情之間劃了界線,彼此悻然了斷當初的關係。事隔有一年了,我們又將要暌違相見,心裡百味陳雜。怎麼說也是有着深厚無比的友情,即使今朝陌路不相逢,也難消當初的摯交之篤。我們見面之後,他不再舊事重提,面容悅然,說話的腔調都改變了許多。那種氛圍給人的感覺,就像從來不曾發生過矛盾的朋友,欣談着話題。在無意的窺見里,我竟然在他左手背關節處,一道突兀的傷痕刺痛了我的眼睛。還沒等我開口,他注意到了我的反應,撫弄出一絲嘲笑的表情來。是不是很難看的一隻手?他撐起手背上已經變形的瘡疤:進醫院縫了六針,休養了半個月,老闆照算工資。這算是嚴重的工傷,可是我不會追討,沒拿到什麼錢。他語氣輕描淡寫,好像完全在說著一件與自己毫無相關的事情。直到見我面色凝重,才收回自欺欺人的目光,轉而假裝勘查周圍的景物。做什麼工作搞成這樣?我也把臉傳向江邊。家私廠。他即時回答:不過快要辭工了,等找到合適的工作。語畢,他很快就沉默了下來,而我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任由微風從我們面頰掃過,但願能除去心中的憂愁。
在接下來相處的時間裡,我的目光再次回到他的身上,感覺和過往的他,有了很大的迥異。他以前是偏愛留長發,由其對額前劉海的要求極為吹毛求疵,恨不得像某明星那般標緻。但現在卻把整個頭都剷平了,像細細碎碎的草坪。加上黝黑髮黃的膚色,已經完全纂改了先前那種不羈的個性。我們相聚倉促,夜晚就要惺惺分別,彼此回到原來的生活。當他坐着車子離開,我的心裡還在糾結一些塵封的瑣事。但我始終相信,我們還會再見,到那時,過去的塵埃也已撣盡了。
生活是一個個章節,最後譜成龐大的故事陣容。我只是先寫了開頭,還沒預測到結局。母親節的前一天,我接到一個頭痛的消息,那個男人因為病情大躁進了醫院。作為妻子的母親,是決不能置之不理。儘管這個男人怎麼對待自己,心裡也還是為他憂心忡忡。母親了解我的個性,不問自知我是不會和她同往,就不和我多說贅言。於是,在當天屬於她的節日里,塞了幾件衣物,獨身回去。由於當天過節,我一想到在人流麇聚的車站裡,一個婦女手拎着一個大包裹涌動的情景,心裡就無法忽視般灼疼。中午的烈日晒得人不敢睜着眼向上看,她的包裹扣在我的手上,但我仍見她的鬢髮旁,汗潮粘濕了她的髮際。走到售票處,她便催促我回去,自己拎着包去買票。直到她再次經過我身旁,往檢查區的方向走去。那一刻,望着她心酸的背影,心裡的艱澀無法言語。媽!我高聲吶喊了一聲,人潮越來越交織,蓋過了我的聲音。我遠遠地眺望着她,直到車身離去,眼淚,才從容的掉了下來。
母親 標籤:母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