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始,高陽驕人,走出市醫院門口,我竟然感到微微的有點發涼。浮上心頭的,是老杜的一句詩: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彷彿是油然而生的一種感覺,這幾天,我似乎知道林科長一定是住院了。
三月的桃紅謝過,綠葉簇擁,然後看着毛絨絨的桃從拇指大小一點點的在雨水中膨大了起來,期望也飽滿了起來,彷彿那一場人面相思最終有了某種結果。
五六月的的交尾,正是各種鮮桃大上市的季節,油桃、水蜜桃、胭脂桃,和着黃杏青李,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簍滿筐溢。而在林科長的十畝果園裡,此時也正是鮮桃綴壓枝頭,甸甸喜人的夏收時節。
還沒從子午午覺中的惺忪中走出,就聽見同事們總趣高昂的喊着:摘桃子去啰,每人十斤!除了我們實驗室的三個人被實驗絆住腳跟無法分身,轉眼間,其餘的人摩托車,電動車風馳電掣的一窩蜂全部湧進了枝繁葉茂紅果碩碩的桃園。
采桃歸來,品桃不如摘桃,更多的人意興未盡。然後就聽說林科長的肝病又複發了,臉頰浮腫,小肚微脹,這些又是肝腹水的明顯癥狀,看來又是一劫。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無端的分桃相食,定然是林科長沉痾染身,已無力再來採摘經營這累累碩果。麥黃半坡無人收,油籽散地泛新芽。
半路遇上林科長的愛人,同時也是當年我的閨房密友,證實了我的感覺,林科長已在醫院靜寂的住了兩三天。其間,臨近暑期,好友不得已一面得繼續在幼兒園做完這一個月的生活老師,一面還得來回在醫院跑動。
這是介於新住院部與舊住院部中的一座二層小樓,當我進入三號病房時,四圍靜默唯他一人,以手枕頭,斜躺在一張硬板床鋪上,床上竟然沒有枕頭。左邊放着一本發黃的書,是周作人的著作,右邊也是一本陳年舊書,是胡適的,然後就是幾張凌亂的報紙。
所謂書生意氣,走到哪裡都是這樣的形跡吧,一書在手,萬物皆虛。他笑着說現在什麼都不能想了也不能做了,我笑着說腦子裡想那麼多的事幹嘛呢,把身子養好吃好喝好睡好才是正經。
心裡卻說不出的難受,這個有點特立獨行愛憎分明有點隔世而居的人,這個早年畢業於華農大的高材生,這個每年自撰自寫自裁單位楹聯能倚馬可待千言的人,這個省級專家享有國務院津貼的人,這個能一眼洞燭其奸的人,此時,如涸轍之鮒被頑症擊中,哀哀的在病床上捱着時光,點滴從清晨滴到日過中天。
生活到底是不需要什麼才華橫溢的,人們都說那是侍才傲物。我只是忘不了十三年前剛剛分配到單位,是他替我張羅房間,是他給了我第一餐他們自己親手擀制的水面,是他將多年的手抄專業筆記全部送給了我,我只是忘不了十三年來彼此捉襟見肘的生活,很多時候每月下來,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沒有節餘,只是到了最近幾年才峰迴路轉才有了一絲對生活的盼頭。可是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病,又讓生活失去了顏色。
我把其他床位的床單摺疊着放在他的頭下,提着開水瓶到一樓打滿開水,他笑着說,單位你可是第一個來看望我的人。並念念不忘的念叨起2006年的龜山夏遊,其時,還未登頂,可是他早已體力不支,同路人中,是我一路端茶遞水。我說舉手之勞,我早已不記得了。現在想起來,記得的是他當時形容山路陡峭時,類似抬頭見屁股低頭見乳溝的怪論笑語。
心裡是欲發的難過,單位說起來是事業單位,可是多年來吃不飽餓不死,直到今天,醫保的問題仍然沒有落實。2004年他因肝病瀕臨絕境不得已切除脾臟時的白蛋白由250元漲到了現在的550元,這一趟下來,至少又是上萬元。領導只能解決一下類似處理桃子的皮毛,昂貴的醫療費仍是一個說不清的問題。
而象我等土芥一般的人,彷彿都是自生自滅。世人都曉錦上添花,又有多少雪中送炭?
世事不堪問,只是這一病,病絲難去盡,或者確切的說,那是百年病魔纏身,無窮無盡。走出醫院,陽光如此的明媚,對着茵茵綠草,我只是不願念起下面的兩句詩: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百年多病 標籤:百年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