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在我的印象中,我們家就搬過幾次。那年,我家搬到一個叫龍井溝的地方,離我父親教書的學校大概一公里遠,這樣便算是定居下來了。家門前有一塊小小的土壩,土壩的坎下,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小路的對面有一方魚塘,魚塘下面就是一灣水田了。推開門便看到翠綠翠綠的稻秧,眼底一派田園景色。可我家門前的土壩,光光的,什麼都沒有。一戶住家,如果房前屋後有些樹,便添了靈氣,有了生機。
於是父親便決定抽閑種些什麼,先是種了幾棵桉樹,後來又種了幾株竹子。在我八歲那年,有一天父親拿回一棵樹苗,大概有拇指般粗細,如當時的我一般高。我不認得,父親說這是香椿樹。我說這樹有什麼好,黃嫣嫣的,又結不出果子來。父親說,這個不結果子,明年春天它就發嫩芽了,給你炒雞蛋吃,香得很。聽說有炒雞蛋吃,年少的我,便抿着口水,期待着。在我屁顛屁顛背着書包來來去去的風雨晨昏里,第二年的春天到了。香椿樹的枝頭果真發滿了紅油油的嫩芽。父親也不食言,買回來些雞蛋,從樹上掰下第一茬椿芽給我們炒了一碗。第一次吃椿芽炒蛋,感覺一種青澀的味道,兒時的吃相,總是狼吞虎咽的,來不及細細的品味。及至吃完了,口舌生香中,才有些後悔吃得太快。而椿芽,卻只在春天一季,錯過了季節,就再也沒有了,只有等來年。
兒時的香椿樹,就這樣在我的記憶中生長着。透過老屋的窗戶望出去,香椿樹已快長到我家的牆頭,比我高出好多。於是父親就打趣我,你這個小不點,不如香椿樹肯長。後來某一天,父親就很嚴肅地對我說,這棵樹歸你管了,澆水,施肥,別人家來采椿芽,全歸你管。突然就覺着,責任重大起來,放學的時候就跑去澆水,還常常憋着勁對着香椿樹撒尿,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么。小小年紀便懂這道理。鄰居們來摘椿芽,我都很大方,幫着他們去掰,但他們都很自覺,只要夠了,絕不多貪。何況那時候,又有幾頓椿芽炒蛋可吃呢?沒有椿芽可採的季節,一定是枝繁葉茂的時候,夏天也就到了。父親和我,和一家人,坐在壩子頭乘涼。鄉村的夜晚,月光從香椿樹搖曳的密葉縫隙間瀉落下來,灑在我們的身上,有父親,有香椿樹慈愛忠厚的守護着我們,我突然就覺得,父親像那株香椿樹,香椿樹就像父親了。當香椿樹掉下最後一片落葉的時候,已是秋深冬初。挺拔的樹榦,光禿的枝條,像極了鄉野間赤膊的健壯男子,整個冬天,它就那樣雕塑般挺立,蓄積着另外一種力量,等待春暖發芽。
那些在香椿樹下追逐嬉戲的時光,如今依然記憶猶新。那時的日子,雖然清苦一些,但足夠快樂和踏實。儘管當時年少的我,並不真正懂得什麼是內心的踏實,因為有父親、母親,因為有香椿樹,小小的心裡便覺得滿足和安定。一年又一年,香椿樹越長越高,越長越壯,長得高過了我家的房頂,長成了一棵真正的大樹。從少年到青年,它長我也長,香椿樹滋養着我,一如父親般的給予。十八歲那年,我告別了那棵陪伴了我整整十年的香椿樹,從門前的那條小路離開家門,去到遠方,就再也沒有和它朝夕相處了。有時也偶爾的回老家,但每次都忙忙匆匆,沒能細細的端詳過它一眼,更沒有輕輕地觸摸過它一次。沒過幾年,我們全家也搬走了。留下一座老屋,幾棵桉樹,幾蘢竹子,當然還有香椿樹,高高地挺立在院壩邊上,儼然成了一位“家長”,默默地注視着、守護着我們不能帶走的這一切。
路過許多地方,也看過無數的風景,但無論走到哪裡,故土老屋的那棵香椿樹,總是以它清晰的形象,在我的腦海中鮮活着。彷彿一片荒原上固執地生出的春草,漲滿心田。常常想起它在風中婆娑的樣子,但,不管你看,還是不去看它,它就在那裡,依然故我地隨着四季的更替,秋來抖落葉,春來發新芽,傲岸地存在、從容生長。聽老家的人說,我們搬走後,那樹越髮長得粗壯了,成了一棵“名樹”。每年的春天,近鄰的鄉親,都到我家老屋來采椿芽。第一撥去的人,總會給后一撥人留一些,他們都懂得珍惜,每次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弄斷了一根細小的枝杈。老話說,前人種樹,庇蔭後人。父親種下的香椿樹,也算是留給鄉鄰們的一個饋贈,予取之間,總餘下些念想。
今年的春天,陪母親回到老家,在夕陽的餘暉下,看到我們的老屋,因為旁邊一幢高樓的遮擋,顯得越發的矮小了,就像一位歷盡人間風雨的老人,彷彿在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滄桑。此時的心境,叫我驀然間,就想起那首七律來: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默默感懷的心底,有舊時痕迹。好在翠竹依然蔥蘢,香椿樹依然挺拔,一切,都久違了。其間,一位鄉鄰跑來找我母親,問我家那棵香椿樹賣不賣,母親搖頭。鄉鄰說,價錢可以再高一些,母親終於生氣,沒搭理他轉頭走開。鄉鄰不解,有些尷尬,然後悻悻的離開了。母親的內心,我是理解的。其實那棵香椿樹,已然成為了一種象徵,甚或圖騰,就像它緊緊紮根於腳下的一方土地,堅定地生長在我們的精神家園。有多少人事過往,能用金錢買回?歲月流逝,生命之樹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