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中傳來幾聲熟悉卻又久違了的輪船汽笛聲,秋雨中泛起無邊的對昨天的思念和銘心的追憶。
每年都要去漢口的外公外婆家過我的暑假。記憶中似乎從沒斷過。
在我畢業的那一年,我在外公外婆那兒待了整整一年,直到我接到去工廠上班的通知。
上班意味着不定什麼時候能再來和二老嬉笑逗鬧。不定什麼時候再來攙着老外公去上班,看他的弟子們練功。排演或攙着外婆去菜市場排隊買菜順便買個她喜歡我也喜歡的新炸的麻團,一路吃着回家。也不定什麼時候能再聽他們講很老很老的傳說以及讓他們聽我講我的很新很新的故事。
我要回南京去了。去上班。那時候,交通還不是很發達,南京和武漢的來往大多是乘船走的水路。很多人不喜歡,因為慢,在路上來回要佔用五天的時間。可是我卻很喜歡乘船。在船上可以樓上樓下,艙里甲板到處跑。七百多公里水路慢慢悠悠的。清晨可以擁抱滿天的朝霞,享受清新水汽的滋潤。遠眺如雲樣的船帆和隱約飄來的漁人的歌。傍晚可以收穫美麗的彩雲,看那七色浪尖上的粼花片片,還有遠處岸邊農家的炊煙中回歸的牧童。夜晚可以仔細端詳天邊的那輪明月,找找嫦娥在哪裡跳舞,想想吳剛在哪裡釀他的桂花酒。在朦朦的月光下猜猜那天邊隱隱的群山中住着哪些神仙。
每一次暑期我都會有很多的期盼,有和外公外婆的見面,和他們的開心,和他們的慪氣,和他們在樓頂大平台上納涼時的前朝今日的故事還有聽他們長長的酣息。再就是這大大的輪船,多多的幻想,漫漫的恬靜。
只是這一次的離開,我沒有了這旅途中所有的興緻卻多了好些離別的戀澀。離開漢口的那天也是下着雨,也有這涼涼的風。
我要出門了,老外公堅持要送我去碼頭,說下午單位還有事。老外公的單位從碼頭步行有二十來分鐘的路。但他年歲將近七十。更主要的是他是傷殘人士。一一隻眼睛留在了朝鮮戰場。
顯然我的堅持沒有用。他還是和我出門了。
拐過屋角時,我回頭看了一下身後的家,我喜歡這裡,喜歡這裡的一切。不知以後我還能有時間每年都來嗎?這裡有我太多的熟悉,太多的不舍。我外婆站在門口,沒有聲音,沒有招手,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只是靜靜的看着我,靜靜的看着我們。那眼神里的無限慈愛讓我的心一陣陣的暖一陣陣的緊縮。
到碼頭的時候,老外公長長地叮囑突然沒有了,他努力挺直了微陀的背,用他那從戰場上殘剩的一隻眼,一隻只有零點一視力的眼睛睜的大大的看着我。我從他昏濁的眼睛里讀到的則是世界上最清澈的關愛。
外公沿着江邊的人行道蹣跚而去,秋雨順着他的油布傘滴滴嗒嗒的淋濕了一大片衣襟。
我看着他的微微佝僂的背影,想說點什麼,想喊點什麼,但是,我什麼也說不出,什麼也喊不出。我哽咽的呼吸聲伴着這秋風秋雨那離別的涼意。伴着纏綿的不舍,伴着那來日期盼和今天的無奈。
我看着外公在雨中慢慢離去的背影,那抬起和落下腳步時濺起的水珠,看着那片被傘沿的雨水打濕的深藍色解放裝的衣襟。
我站在甲板上在輪船起錨的汽笛聲中,把目光投向天空。投向翻滾的雲層。雨似乎不下了,但風還吹個不停。她們好像正努力的把滾滾密雲往江面上聚攏。不知是要為我送行呢還是在告訴我她們的挽留與不舍。
我望着在這片天空下的我熟識的城市。那裡有我的家。
我望着碼頭上高高的台階,那是我剛剛走過的路,那裡的每一階上都留有我眷念的腳印。
我望着老外公走過的江堤的方向,努力放大着自己視野的盡頭。
眺望中的日月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知不覺的這日子就翻過了三十多個年頭。
三十多年了,秋風中外婆送別的眼神,秋雨裡外公離去的背影卻銘印至今。
如今的秋風秋雨中已經再也沒有了外公外婆的慈祥。再也沒有了叮嚀的關愛。再也沒有了那來自心底里的那種暖暖的幸福。
三十多年了,每到這個季節,每到這秋風秋雨的時節,我都會靜靜的沉浸在漫漫的雲天中感覺着他們的存在。我都會靜靜的沉浸在徐徐的秋風中感受着他們永恆的愛。
現在我不能撫摸着他們的滿是滄桑的臉和拉着他們溫暖的大手聽他們嘮叨了。他們在那一邊,那是一個我現在看不到的地方。但是我似乎能感覺的到他們在那邊的生活。感覺的到他們在那邊的健康和愉快。
再過三十年,我會離他們很近。或許,我也已過去那邊了。
假如那時上蒼賜予我一個願望,我想對上蒼,對我的外公外婆說“來世,我們還是做一家人。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