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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間的事——山村瑣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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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兒要到縣城一趟,跟娘說一聲無非是打個招呼,壓根就不打算讓娘說個准與不不準。

  現在的姑娘都這樣。

  小山莊的姑娘也這樣。

  做娘的也並沒覺得有什麼不應該。女兒大了,又有了上心的人(隱約覺得是那麼回事),趁冬閑進城買點穿戴抹用,順便玩耍玩耍,是很情理的事。現在的姑娘家,還指望和她們年輕時那樣,被爹媽管得死死的半點瘋不得野不得不成?

  小山莊離縣城幾十里的路程,山也阻嶺也隔的,早前去趟很不容易,全靠腳去丈量。可現在通了汽路有了班車,村裡還有好幾戶人家買了汽車,去趟方便得多了。閨女遇上了好時候,做娘的還慶幸不已呢。恰好村裡一家的車要到城裡拉貨,女兒和人家說好坐駕駛室去,做娘的更覺得沒有攔擋的必要了,於是叮囑了一些嘴邊的嘮叨話,就鬆鬆的放行了。

  汽車一溜青煙衝上了村子對面山坡的最陡處,車身一歪停住了,眼看就要骨轆轆往下退,車屁股正對着路邊的深溝,做娘的心一下就繃緊了:天爺,你可長點眼!好在那車在路最邊處穩穩紮住了腳,猛轟了兩下油門,像一頭憋足了勁的牤牛,怪叫着一步步拱到了坡頂,然後順山脊斗折盤曲的公路一溜煙跑遠。做娘的這才長長噓出一口氣,心頭卻壓上一種不祥的陰影,不由就回頭望那早不見了車影的路,心裡卻說:怎麼會呢,這路通了好幾年了,跑車不知多少趟了,偏偏閨女去趟縣城就會出啥事?

  一天也沒什麼異樣。天黑時女兒該回來沒回來,天卻飛起雪花來。先時還稀稀疏疏的,三五片,七八片,小蝴蝶一樣在天空飄飛,旋轉,後來竟越來越大,蓬蓬的有了響聲,四周山山嶺嶺都成了白糊糊的一個影子。做娘的心不由得又懸了起來。

  雪天路滑,山路更懸。

  等得心都焦了,邊求神念佛邊往縣城那路望了也不止三五十會了,女兒終不見回來。天黑透時,卻等回了那叫人頭皮發麻、魂魄俱散的喪訊……

  女兒死了,死於雪夜山道的一場車禍。

  渾天黑地的許多日子,日升月落吃喝拉撒全不記起。好多天後又省了人事才聽人說,是那也作了死鬼的司機讓一片白糊糊的路弄迷糊了,前邊明明要拐彎哩,卻照直開過去,車一下就躥下了幾十丈深的溝底……

  世界上但凡對爹娘打擊、折磨最厲害的,無非是白髮人送黑髮人,而他們卻仍然會思會想、知苦知痛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做娘的又省人事後,只剩下一個哭的本事,慢慢款開了時間,心思鬆動,才又去回想品味一些事。

  做娘的後悔死了,後悔怎麼沒有攔絆女兒,如果硬攔住不讓去,就斷不會有這樣一場橫禍,閨女仍會好好的活在這個世上。

  做娘的痴痴地想,這人吧,好好歹歹最後都有個死。可就是死,也不能在女兒這個年紀上——她剛二十齣頭,一朵花剛要開哩,以後才算正兒八經的活人,卻就……

  女兒沒有全面、完整地體驗了人生,女兒活人活得不地道!

  這幾年裡,她是眼看着女兒發育成一個大姑娘的,先前黃黃瘦瘦個小閨女,忽然就要起了飯量,臉頰上日甚一日泛起了紅暈,兩眼裡也汪起了水靈。身上也像發麵的一樣,該鼓的地方都鼓起來。尤那脯子也高高挺起,惶惶的卻不可掩飾地高舉着做女人的資本與驕傲。女兒長大了,成熟了,熟得就像秋天樹上熟透的桃子,一碰准掉。也就是做娘的吧,才能從女兒轉身扭腰、一顰一笑中,窺破女兒軀體內不由自主躁動不寧的春意。每每這時,她不由就笑了,心說:瞧你急那樣,那種好日子,遲早還沒你過得?

  女兒終於自己尋摸託付終身的人了,雖是暗地裡詭秘進行,可怎能躲得過做娘的眼睛。

  豈料橫禍突至,短命的女兒終於沒有等到那一天的到來,白來人世間走了一回,白做了一回女人。她覺得女兒冤枉,冤枉得比竇娥還冤!

  如此心思在心頭千結百系,竟至成了做娘心頭最大的一塊心病。

  心思到了化解不開的地步,總要想法子排遣是作人的一種聰明——在與投心思的人的嘮叨傾吐中,一吐窩在肚裡的苦水,心頭自會鬆寬;來自傾聽者的理解、同情與安慰,又能沖銷好多鬱積的苦悶。死女子的娘何嘗不是如此。於是在又能挪出去與女人們閑坐時,伴着一串一串的淚水,哽哽咽咽的就把憋悶在心頭的話說出口來——

  “閨女長到這麼大了,也不知這人世間的事,她都知道了沒有?”

  聽她說話的女人們心頭都不由大駭,心中暗暗尋思,這做娘的,莫非閨女偷過人養過漢方稱心如意不成?可緩緩神,設身處地為死女子娘想想,又覺得大可不必驚奇——這咋就不是做娘的該操的心,該痛惜的事?人都是人哩,不替閨女想到這一層,那反倒不情理,不人道,不像是娘了。於是,一個個陪了死女子的娘哀嘆,掉淚。

  可這話畢竟是出了格的,便使小山莊的人都見了稀罕,很快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在村裡四處的張揚開來,就有那不知輕重的把話傳到了死女子生前剛好上的小夥子耳朵里。小夥子皺起眉,怔怔的想了好一會,悄然走開。當後來又幾次聽到死女子娘還念叨那話,牙一咬,腳一跺,當著一夥年輕人的面扔出再令小山莊的人驚駭的話來——

  “請轉告她老人家,就說,就說人世間的事,她閨女……她閨女都知道了!”

  此話因同樣怪異而再度生翅,在村裡飛來飛去,不久便反饋到死女子娘的耳朵里。跟前幾個女人看見,她痴痴的發一會愣,嘴角開始抽搐,眼淚就跟着撲簌簌掉下來。

  可大夥分明看見她是寬慰地笑了……

  辛貴強山西省陵川縣新聞辦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郵編:048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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