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久居他鄉,近日歸里省親,幾經尋覓,在我不經意之間,突然闖入了我的陋室。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此君幼時與我相交甚厚,感情頗深。自從他考上大學之後至今二十餘載,相互間只是略傳書信,未曾謀面。今日久別重逢,其驚喜之度難以名狀。二人交臂呃嘆,打諾寒喧之後,我便草草收拾了幾道家常小菜,拿出了至今仍生活在鄉下的老同學送來的一罈子“老玉米”燒酒,二人便推杯舉盞,相視對飲起來。
“啊哈,老兄,這是你自己腌制的嗎?”這位仁兄詫異地用筷子指着一盤子酸菜問道。
“是啊,打小練就的手藝,幾十年來未敢忘掉啊,”我回答說。
“地道,太地道啦!”他大口嚼着酸菜,筷子不停地往嘴裡送,那樣子好象要將那盤酸菜連盤子一同吞下去似的。
“慢點吃,老弟。我這裡別的好東西沒有,酸菜嘛,保你吃個夠,只是別把牙酸倒了”。我端起被他幾口吃光了的空盤子,到廚房的酸菜缸里又為他滿滿地撈了一盤子。
“老弟呀,出門幾十年,看來還是忘不了咱這陝北的酸菜啊?”
“豈止是難忘啊,簡直就是魂牽夢繞、刻骨銘心哪!”他端起酒杯,與我面前的酒杯碰了碰,脖子一揚,一飲而盡。之後又重重的咂巴了幾下嘴巴,低着頭深情地說道:
“幾十年來走南闖北,跨海留洋,天下的山珍海味、奇特大餐我什麽沒吃過?可就是咋也忘不了咱家鄉的這口酸菜啊!有的時侯生了病,口淡無味,躺在病床上心裡就想着:操他媽!如果這時候能來一碗酸菜,也許老子的病立馬就會好啦!嘿嘿嘿嘿……”
他夾了一筷子酸菜塞到自己嘴裡邊嚼邊說:“可惜,小時候我沒有腌過酸菜,自己腌不了。有一年秋天,我實在是太想吃陝北酸菜了,突然就心血來潮,想自己腌點兒酸菜解解饞,於是就按照小時候看媽媽腌菜的程序,與老婆一起整整折騰了一整天,如法炮製地腌了一缸。接下來和老婆苦苦地期盼了一個多星期,他媽的!誰知道哪兒出了差錯,我腌的菜吃起來又苦又咸,很是難吃,到最後還菜爛湯臭,只好全部到掉啦!為這事,老婆不知嘲笑了我多長時間呢!”說到這裡,他自嘲地哈哈一笑。
聽着他的絮叨,看着他對酸菜的那種痴戀乃至貪婪的樣子,我的內心竟突然湧出一種溫馨、親切的感慨:
是啊!對於我們這些從小靠酸菜充饑、靠瓜菜維繫生命的一代人來說,細細品來,的的確確會對這普普通通的“酸菜”有着一種特殊的情結!
我沒有考證過,不知從何朝何代、何年何月開始,居住在陝北黃土高原上的人們,每逢深秋季節,家家戶戶便將整筐、整擔、甚至是整車的大白菜、紅黃蘿蔔等蔬菜往家拉。然後,全家盡其人力洗菜涮缸,切菜拌菜,完后將其裝入足足有半人高的大瓷缸中,填滿壓實,經過數天的發酵後置於陰涼之處,於是,這便成了全家人整個冬季的主要副食品了。人口多的人家甚至要腌上幾大缸才能保證全家人整個冬天的飲食所需。
在整個陝北地區,也會具有不同的地域文化、不同的地區方言、不同的生活習俗和不同的民風民俗。但就冬季儲菜而言,整個陝北幾乎均是採取這同一種方法,不同的只是酸菜的種類而已。
據我考證,陝北酸菜應分為兩大類:即囫圇菜和碎菜兩種:
所謂囫圇菜,顧名思義,就是把各種蔬菜洗凈之後,不經過任何刀工切,將菜完整地裝入缸內壓實腌制。這種方法在整個陝北比較普遍,榆林和延安各地都有;
所謂碎菜,便是將各種蔬菜均切成段和絲,然後再裝缸腌制。就蔬菜的種類而言,陝北酸菜幾乎包容了全部的內容:大白菜、紅、黃、白蘿蔔、芡蓮、蓮花白、豆角、黃瓜、芹菜、洋姜、地螻等等。佐料配以蔥、姜、蒜、辣椒、花椒、大料等。上好的酸菜腌制出來后,五顏六色、十分鮮艷,各種蔬菜盡展風采,吃到嘴裡咸中帶酸、酸中帶甜、甜中有辣,嚼起來清脆爽口,具有一種特殊的清香,令人讚不絕口、不忍停箸。這種腌制方法主要分佈在延安東南幾個縣才有。
陝北酸菜在吃法上也是花樣繁多、特點各異,囫圇菜與碎菜的分類也就是為了在吃的時候可以選擇不同的烹飪方法,與其他食品搭配着食用才創製的。碎菜吃起來方便,無需任何加工,隨時撈出一碗來就可以吃。有講究者,澆以蔥油、拌以辣面,吃起來更是別有一番滋味,特別下飯。囫圇菜的用法相對就比較多,酸白菜可與冬貯的蘿蔔、土豆等燴菜、燉湯,也可與粉條、豬肉一起,燴成一道招待佳賓的上等佳肴。“酸菜熬洋芋”,“酸菜和面”,便是陝北每一個人樂於咀嚼的陝北名小吃;酸蘿蔔可以切片與大肉一同炒着吃,也可以切成細絲,置入辣椒面、味精、蔥花,用熱油熗之即可下飯,此亦是一道上好的下酒菜。
我從小就好吃酸菜,無論是吃饅頭、吃窩頭、吃麵條,還是吃小米飯、喝小米粥,我都喜歡就着酸菜,而且每頓必是一大碗。那時候,每當媽媽烙烙餅的時候那便是我最快樂、最開心的時刻。媽媽烙餅時,總是給餅里加上一種叫作“茨茉”的野草花,烙出的餅既酥又筋道。我吃餅的時候,喜歡把土豆絲和酸菜絲拌在一起,將其捲入大餅中,一咬一大口,吃起來十分地愜意,(當然這種愜意並非是常常有的)。在吃湯麵或者喝稀飯時,總是和上半碗酸菜當飯吃。在那個“瓜代菜”的年月里,每當我放學回家晚了,母親上工時留在鍋里的紅薯、土豆、南瓜等被弟妹們吃光了,我便撈上一大碗酸菜,衝上白開水——酸菜就白開水便可聊以充饑。為此,奶奶常常叫我是“菜蟲”。
記得在縣城讀高中時,由於離家遠而住校。學校的伙食極差,每頓飯就是一個名曰“半斤”的玉米面窩頭,菜乃是五分錢一碗的白水煮蘿蔔湯。然而,每月三元錢的菜金消費對當時的我們來說亦屬一項高額的開支。因此,為了節省開支,我便常常不買菜吃,將窩頭放在開水碗里用筷子戳碎,擱點食鹽,就這樣似飯非飯、似粥非粥,的確是難以下咽,然而,每天兩頓飯僅此而已,不吃也得吃啊!
那年清明節那天,我們同宿舍的人正在吃中午開飯的時候,媽媽突然推門走了進來,當她看到十幾個半大孩子圍坐在鋪着一張破席的大土炕上,每人端着一個大碗,吃着乾澀的“窩頭粥”時,媽媽的眼睛里盈滿了淚水。
她慢慢地打開隨身帶來的布包,拿出了兩個老碗大的老饃饃(那是陝北人過清明節時特製的大花饃),將它一塊一塊地掰開,然後逐個送到每個同學的手裡。大家捧着老饃饃,誰也說不出話來,但誰也沒有將手中的饃送到嘴裡。
我看到每位同學都是淚眼盈盈,淚水盈盈——
那個周末的晚上,我回到家以後,母親卻再也沒有提及此事。
次日,當我返校的時候,媽媽撈了一大盆囫圇酸菜切碎,破天荒地用油在鍋里熗炒過之後,裝入一個小瓷罐里,然後叮囑我:“給每個同學分點兒,剩下的自己慢慢吃。”
到學校以後,恰巧宿舍里沒人,於是,我就把菜罐藏在自己放書籍和衣物的箱子里。開飯的時候,看着十幾個半大小子那種狼吞虎咽的勁頭,我終於沒有勇氣將菜罐子拿出來。此後,每當吃飯的時候,我總是背着人悄悄地打開箱子,夾一筷子炒酸菜壓在碗底,獨自一人躲到一邊去吃飯。
回到家裡,我告訴母親我是和學們共同分享了那罈子炒酸菜。看着母親臉上溢出的笑容,我的內心感到十分惶愧。這件事兒,至今我都未敢在老母親面前道破真相。
從那以後,每個周日下午,當我返校的時候,手裡都提着那隻瓷罐子,裡面裝滿母親認認真真炒好的酸菜。那瓷罐子,我提了讀高中的兩年時間。也就是這隻酸菜罐子,後來伴隨着我回鄉勞動,伴隨着我參加工作,伴隨着我結婚成家,伴隨着我生兒育女……十多年後,妻子不慎將那隻罐子打碎了,為此,我與妻大吵一場,至今耿耿於懷!
成家以後,吃不到母親腌的酸菜了。漸漸地,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每當秋季到來的時候,我便自己動手腌制起了酸菜。
從那以後,每年我都和母親一樣,腌上兩缸:一缸囫圇菜,一缸碎菜。因我從小就經常幫助母親腌菜,所以頗得母親的真傳,對腌菜的每一道程序均掌握得精熟,因此,我腌制的酸菜也頗受鄰里們的青睞。每到吃飯的時候,經常有鄰居拿着大碗上我們家索取酸菜,對此,我來者不拒,十分樂意地為他們撈上滿滿一大碗,並一再叮囑他們吃完了再來撈。也許,隱約中有一種償還高中時獨自偷食酸菜的懺悔和歉疚的味道吧!
久而久之,我的酸菜和我腌制酸菜的手藝在單位便有了名氣,每當有鄰居或同事請我幫他們家腌酸菜時,我都樂此不疲,有時乾脆親手為他們腌制好,並親傳經驗。僅此一事,我便在單位落了個極好的人緣。
在一個人的一生當中,從小養就的飲食習慣,不管你的生活、地位發生什麽樣的變化,他的飲食習慣終生都將難以改變。就因為我是吃着酸菜長大的,所以,養就了一種獨特的飲食口味,沒有酸菜就感到食而無味。因此,時至今日,我年年都會不厭其煩、不遺餘力地腌制酸菜。無論走到那裡,無論我的生活發生什麽樣的變化,總也改變不了我對酸菜的那種特殊的情結和獨有的那份感受。每當吃飯的時候,即便是再好的宴席,假如沒有了酸菜,我總是覺得提不起強烈的食慾來。我常常突發奇想:假如在大宴上,烹調生猛海蟹、龍蝦鮑翅時,或配以上好的陝北酸菜,那味道一定別有洞天,另是一番滋味吧!
無論如何,我對酸菜情有獨鍾!因為有了酸菜,我便可以吃得下世界上任何難以下咽的飯食!
我的一生,註定要與酸菜結下不解之緣,註定是要與酸菜終生為伍了,乃至於也許在我彌留之際也一定會口銜着酸菜方能冥目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