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父親喜歡吸煙。父親說,吸煙的快感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煙,能給他帶來創作的靈感。
據母親說,父親之所以會迷戀上吸煙,還真是這寫作惹的禍。母親與父親剛結婚那陣子,父親還只是隔三岔五地吸上一支煙。兜里有煙了,一天吸上一支兩支的;兜里沒煙了,十天八天一支不吸也是常有的事。那個時候,父親愛看書,偶爾也會寫幾首打油詩,沒事的時候自己看着偷着樂。母親說,如果不是三年後父親巧遇了他的恩師——煙台日報社的編輯老師於書恆,那麼父親與煙之間的愛恨情仇也許根本就不會發生。
據父親回憶,那其實是一次極其普通的相遇。報社電台的編輯記者深入到鄉下農村採風,父親作為村裡的宣傳委員,負責接待。採風團一大群人,父親和那於老師一見如故,雖然礙於工作,兩人只說了幾句話,但關鍵是互留了通訊地址。父親說,認識於老師,是他人生的一座里程碑。從此,堅定無神論者的父親,精神世界里有了一個女神,她的名字叫繆斯。
母親說,從此,父親開始了一段瘋狂的日子。不管走到哪兒,父親身上總會帶着筆和紙,腦子裡總在琢磨着他的詩歌。父親開始變得“神經質”。有時吃着吃着飯,他會突然放下筷子,拿起筆,寫上半天;有時讓他去供銷社買瓶醬油,他卻提瓶醋回來給你交差;有時深更半夜的正睡着覺,他會一個骨碌爬起來,刷刷刷地在紙上寫個沒完沒了……為了他心中的女神,父親夜以繼日、廢寢忘食,將他對女神的熾愛傾注筆端,源源不斷地寄往於老師處。無數次的泥牛入海之後,終於有一天,父親的詩歌在報上發表了!母親說,那天傍晚,父親像一陣風一樣地卷進了家門,高興得像個孩子,聲音興奮地打着顫顫:“我的詩發表了,我的詩發表了!”父親高高地舉着報,將他的詩一字一句地念給母親聽,念給正在母親懷裡吃奶的我聽,念了一遍又一遍。母親說,當時,她嘴上沒說啥,但她那心裡頭哇,其實是跟父親一樣的高興。因為,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父親種下的“神經質”終於有了回報!母親說,如果父親的變化只是這些,那還說得過去。畢竟,人總會有個愛好,父親這個愛好雖然讓他變得有些神經質,但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鄉村,像父親這樣肚子里有墨水,又能將這墨水變成鉛字的人,那是打着燈籠也難找的。看着父親的詩歌一首一首地變成鉛字,母親也覺得臉上有光,又怎麼會橫加干涉呢?母親說,問題不在這裡,問題在於,父親變得一發而不可收拾,不可收拾的不是他愈演愈烈的“神經質”,而是他對香煙的不要命的嗜好!
我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幾乎煙不離口。父親吸煙不講究什麼牌號,甭管是高檔的還是低檔的,只要是煙,有人遞給他,父親從不客套,拿來就吸。父親自己,通常只買兩三毛錢一盒的煙,我經常替父親跑腿買煙,買的最多的,是一種叫做“民生”的雜牌煙,是那些煙里最便宜的,兩毛錢一盒。我曾問過父親,為什麼不吸好一點的煙?父親說,他的煙癮實在太大了,吸不起。父親吸煙,每吸一口,都要用嘴深深地吸吮着,就好像我好不容易得到一枚糖果,放到嘴裡深深地吸溜着一樣。不同的是,父親吸完一口,就會迫不及待地吸着下一口,一口一口的,速度很快,就好像是餓極了的人突然碰到食物那樣。而我,卻要將這一口甜甜的糖水含在嘴裡咕嚕來咕嚕去,半天才肯慢慢吞下去。父親吸一支煙,也就三兩分鐘;我吃一隻糖果,卻可以享用半天。父親吸煙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一支煙吸完了,趁着火苗還沒熄滅,父親會飛快地抽出第二隻煙,湊到第一支煙的煙蒂上點燃,這種點煙接力是父親的拿手好戲,它能最大限度地讓父親過足煙癮。在我眼裡,父親是離不開煙的。用父親自己的話說,他可以一天不吃飯,卻不能一個鐘頭不吸煙。如果哪天父親的煙吸光了,碰巧沒錢買煙,父親就會把他所有的衣兜翻遍,哪怕只找出短短的一小截,父親也會寶貝似地把它捧在手裡,端詳撫摸好一陣子,才肯放到嘴裡點燃。這個時候,父親吸煙的速度就會明顯放慢,顯示出我所見過的紳士吸煙的那種細細品味慢慢享用的風範。
對於自己吸煙成癖,父親有一個最令人信服的解釋——寫作的需要——煙能帶來靈感。父親寫作的時候,總會點燃一支煙,通常是一隻手夾着煙,一隻手拿着筆。父親不落筆的時候,頭通常半仰着,眼神縹緲着,時不時淺淺地吸上一口煙;父親落筆的時候,一隻手就會筆走龍蛇,而夾煙的那隻手,就會好半天一個姿勢,僵在半空中。燃燒的煙灰灑落到稿紙上,父親也渾然不覺。有時,那煙燃到了盡頭,燒痛了父親的手指,父親才會下意識地抖抖手。我不知道煙是否真的能給父親帶來靈感,但父親的作品確實越來越多地發表到各大報刊上,父親加入了山東省作家協會,成了名副其實的作家。那晚,父親將我們一家人召集到一起,小心翼翼地從他的包里取出一個紅皮小本,鄭重地宣布:“俺是省作協的會員了!”我們一家人爭相傳看那個小本,父親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着。父親後來說,他能實現作家夢,香煙功不可沒。小小的煙捲真的有那麼大的能耐?我很困惑。不過,那個時候,煙和寫作一樣,已經成為了父親生命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母親說,父親是煙的奴隸。一看到父親吸煙,母親就氣不打一處來。母親能一口氣列舉出父親吸煙的十大罪狀。上衣、褲子、襪子,從頭到腳,每件衣服上都有被燒過的洞洞,吸煙的父親就找不出一件囫圇衣服;煙灰撒的到處都是;家裡做飯用的火柴動不動就不翼而飛等等等等。當母親不停嘮叨着的時候,父親就會申辯,說吸煙是寫作的需要,寫作賺了稿費,那不是也給家裡創收了嗎?當父親一再申辯煙能給他帶來靈感的時候,我也很想試試靈感是個什麼東西。於是,有一天,趁父親不備,我偷偷地拿了父親一支煙,躲到沒人的地方點燃,學着父親的樣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沒想到,讓父親那麼神魂顛倒的寶貝竟然把我嗆得鼻涕眼淚一大把。吸煙是有害健康的,這一點,父親自己心裡頭也跟明鏡似的。因為,父親的臉色越來越黃,身子越來越瘦,常常咳嗽,常常吐痰。有時,父親將整個身子蜷縮成對蝦狀,驚天動地地咳嗽,臉憋得紫紅,那痰卻是不肯出來。如果我在一旁,就會跑過去,在父親背後拚命地拍打,直到父親終於長舒一口氣,將那一口痰徹底吐出來。母親若是在一旁見了,就會責罵父親,說父親再這麼吸下去會把命給吸丟的。隨着父親煙癮的升級,父親的咳嗽越來越厲害,咳嗽的頻率加快,每次咳嗽的時間變長,吐出的痰也越來越多。這是最讓母親擔心的——父親越來越大的煙癮直接危及了父親的生命。關於父親對於吸煙的解釋——煙給父親製造的靈感,給父親精神世界創造的快樂,間接給家裡帶來的創收——母親通通不予理會。母親只在乎這個小小的煙捲要與她爭奪她的丈夫,她兩個孩子的父親。在母親的強烈堅持下,面黃肌瘦的父親被迫走進了醫院,檢查的結果出來了,父親肺部有五分之四被陰影覆蓋著。醫生嚴正地警告父親,如果還想活命,就必須立刻戒煙。
父親真的戒煙了。無論誰遞給他煙,父親絕不染指。煙,從此在父親的生活中銷聲匿跡,就好像它從來就沒在父親的世界里呆過,父親從來就沒有迷戀過它一樣。父親的臉色漸漸起了紅潤,人胖了,以前因為咳嗽佝僂着的背也明顯地挺直了。說也奇怪,在父親戒煙初期,父親的確很少寫東西,彷彿父親的靈感也隨着煙一起被戒掉了。但是後來,父親的靈感又回來了,詩歌、散文、小說,一篇篇作品流水一般從父親筆下淌出,源遠流長。父親甚至出了自己的一本詩歌集,一本寫作技能指導。我的困惑終於解開了,看來,靈感不是煙製造的,父親不吸煙了,靈感照樣頻頻光顧他。那麼,靈感,又是來自哪裡呢?對了,每當父親拿起筆的時候,總會寫出密密麻麻的文字,靈感,應該來自於父親的筆下吧!我為自己找到了靈感的出處興奮不已,我把自己的結論說給父親聽,父親只是笑着,摸着我的頭,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父親的煙戒了整整八年,八年抗戰,父親最終又開了戒。用父親的話說,他與煙的緣分未了,他喜歡吸煙的感覺,那種感覺,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父親與煙 標籤:父親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