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恩
這天夜裡我心裡一直煩躁不安,翻來覆去睡不着,一會想個這,一會想個那,從小學到來龍上高中,從高中到當民辦教師,從民辦教師到公社通訊員,從通訊員到農業學大寨工作人員,從七七年恢復高考到潢川師範,從潢川師範到來龍中學教書,從教書到省委黨校,從黨校到地委宣傳部,從宣傳部到潢川縣委辦公室,從辦公室到縣委宣傳部,從宣傳部到縣委黨校,從黨校來仁和。又想到父親的一生艱難,撫養我們兄弟六人,傾盡一輩子的心血,在我記憶以來,父親都是在貧困中掙扎着,過着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生活,他為人正直憨厚,勇於吃苦耐勞,在飢餓、寒冷、病苦、勞作中度過了一生。他脾氣暴躁,時常動手打我母親和我們這些有時不聽話的孩子們。
今年二月我把父親和母親接到仁和老三家過年,想讓父母能吃頓飽飯,能過上幾天不發愁的生活,可沒想到在五月份我責令三弟愛人去作人流,他們想不通,把心中的怒氣朝父母身上傾瀉,父親一氣之下,又走出了三弟的家門,任死不和他兩口子住在一起了。沒辦法我在瓦廠給父母找了兩間屋子。我為此還狠狠打了三弟一巴掌。想到這些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不知不覺眼淚把枕巾也打濕了。
我想到父母的艱辛和痛苦的一生,我的心都碎了。再加上父親病魔纏身,常年的高血壓、冠心病,他曾幾次鼻腔竄血,我在縣委辦公室工作期間曾兩次半夜三更地到來龍醫院給父親進行搶救,他鼻腔一竄血,就嚇壞人。如果父親真有個三長兩短的,他可憐的一生都是在痛苦中度過的,可以講為我們弟兄六人榨乾了他的心血,磨滅了他生命的火花,他的這一生是多麼的悲哀和痛苦。
果然不出我愛人的所料,翌日八點多鐘,鄉政府打了電話叫我趕快返回仁和,說我父親病危了。
我一聽如雷轟頂,頓時感到天旋地轉,我的彷彿精神崩潰啦,一屁股坐在椅上,軟癱在那裡了。我鎮靜了一會,火匆匆地向仁和瓦廠趕去。父親已靜靜地躺在屋裡的地上,鼻子上掛着氧氣,醫生向有德在忙上忙下,我望着呼吸艱難的老父親,眼淚刷刷的流個不停,這時醫生把我拉到一邊,小聲對我說:“看來你老父親不行了,他是腦溢血,沒治了。”我含着眼淚點點頭。
昨天下午老天爺下着大雨,吃了午飯,父親一反常態地打着傘,非要冒雨去理髮,我母親怎麼也攔不住他。
“明天天晴了再理,不行嗎?”母親勸他說。
他說:“不行,我今天必須去理個髮。”父親的性格是犟的,他決定乾的事,誰也攔不住。他打着傘,冒着大雨去找理髮店,他理了發回來,晚上還吃兩大碗麵條子。母親告訴我:“誰能想到夜裡一覺醒來,他就躺倒了。”母親傷心地向我哭訴道。
我壓抑住內心的悲傷,勸着母親,我擔心母親承受不了這種打擊。可憐母親和父親吵吵鬧鬧,磕磕碰碰,在飢餓寒冷和繁重的勞作中度過了四十多年。終於把我們弟兄六人拉扯大了,還沒來得及享受子女們的報答之恩,父親就這樣匆匆撒手西去了。
父親一輩子喜愛喝酒,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一輩子喝的都是散裝的白乾酒,我在縣委辦公室工作的那一年的春節,我特意為老父親過年買了兩瓶四特酒。我計劃今年過年特意要為父親買上幾瓶好酒,讓他老人家品嘗品嘗,可我的想法已成了泡影。我後悔為啥不在一個禮拜以前,給父親買一瓶瓶裝的好酒喝呢?哪怕是三天以前―。我算個天下不孝之子啊,我悔恨自己。
記得半個月前,父親來到了我的辦公室,他對我說:“春恩,這大旱老百姓旱的可憐啊,俺可不能去占人家的便宜,去貪公家的一分錢,人心都是肉長的,老百姓可憐啊!”我清楚父親來,是因為家裡沒有錢花了。我把腰裡僅有的25塊錢,掏給了他,他拿着錢,還一直叮囑我:“你可要注意身體,我看你這段瘦多了。你是我的希望,要注意身體,知道嗎。”
“我知道,您放心吧”。我答應着。這是我半月前和父親的簡單談話,也是我最後一次和父親交談,也是我最後一次給老父親的二十五塊錢,我不清楚老父親把這二十五塊錢花完沒有。我想到這,眼淚刷刷流個不停。人的生命就這樣輕易地結束了,我模糊的雙眼,獃獃的凝視着躺在地上的父親。
他們決定找一輛拉貨的大卡車,去把老家的幾位親戚拉來,做一次告別,我同意了。過了十一點,我二叔來了,他一見我父親,雙腿磕在父親的身邊哭了,喊着:“老大,老大,你咋了,難道你就這樣撇下我們,你自己去了。老大,你醒醒,我心裡有好多話要跟你講,你不能走啊,老大。”二叔哭訴着,非常悲慟。
我看着這生死訣別的悲傷和痛苦,當時鐘指向一九八八年八月十日十一點五十五分,父親的心臟停止了呼吸,他騎鶴西去了,時年六十二歲。
屋內響起了一片哭聲,這哭聲撕扯着我的心,我頭暈目眩,胸腔像刀剜似的疼痛,淚水刷刷地往下流着。
二叔告訴我,昨天夜裡他一夜沒睡着,睡到半夜時分,他的屋門咣當一聲響了,他躺在床上,聽到堂門有腳步聲,他忙地划根火柴把油燈點燃,他下了床端着油燈,把三間房屋找遍了,也沒有找到人。天一亮他就往踅子鎮去搭車到縣城,由縣城搭車到仁和。他慶幸為父親送終了。可回去接親戚的大貨車到下午一點多鐘才回來。他現在才明白,那是父親的靈魂回家啊!
我和鄉里領導安排了不要告訴任何人,任何單位,任何朋友,包括我工作過的縣委辦公室,縣委宣傳部,縣委黨校,來龍中學和來龍鄉政府。我不願去打擾任何人、任何單位。我記得古人寫道,死去萬事空,托體到山坳。一切從簡安葬。
明日一早送父親回家,一夜我為父親守靈,那白色的蠟燭一直在燃燒着,伴隨着哭聲,度過一個痛苦的夜晚。
清早,父親要回老家了。天蒙蒙亮,我們就把父親的靈柩抬上大卡車上。我和母親、愛人坐在那輛帆布蓬北京吉普車裡,趁着灰濛濛的晨霧,在平靜的道路上往老家的方向馳着。車子路過橋涵和路口,護送靈柩的親戚總要燃一些鞭炮。
我閉着眼躺在座位上,腦海里已晃動着父親的身影,一個頭天夜上還吃兩碗麵條的父親,就這樣離開了人間,離開了我們就撒手而去了。回想他在仁和的187天里,在這187天里我沒有和父親單獨生活過十天。父親也很少到鄉政府來找我,除了他特別的困難,他才來鄉里找我。
我最感到內疚的是父母無米下鍋,喝了幾天的麵糊糊,是一位好心的鄰居給父母送了一布袋大米。這位可愛的群眾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他姓啥名誰,想到這我又傷心地哭了起來,眼淚不斷的流着。
好心的鄉鄰早早的侯在村口,等着這位相處幾十年的老人,終於回來了。他們清楚這次回來已是永遠不會再走了,葉落歸根了。有位朋友跟我講,告訴不告訴你工作過的單位。我說算了,人都死了,還何苦去麻煩別人呢?風水先生跟我講要在家守靈三天。我沒有同意,因為我沒有向縣委領導請教,二則仁和還有許多事情要辦理。我跟風水先生講,吃了飯就下葬吧,停再長也是要入土的。風水先生閉了一會眼,說下午二點下葬吧。
父親入土了,隨着人們的哭聲和鞭炮的燃放聲,他老人家靜靜地躺在他生前勞苦耕作的那片故土裡,靜靜地步入了那個沒有飢餓,沒有煩惱的天國之邦了,矗立在我眼前的是一堆黃土。
我佇立在大堤上,凝視着屋后那靜靜的淮河,河水緩緩的向東流去,不舍晝夜地沖刷着河床的泥沙,曲曲彎彎的流淌着。我的父親也像這河裡的一粒沙子,任憑雨水的沖刷,風風雨雨,曲曲折折,最後終於消失在這人生的永恆的長河裡。
父親一生是平淡的,幾十年來他一直固守在淮河的岸邊,終年他都為生存而拚命奔波,同洪水、寒冷、飢餓作着頑強的鬥爭,在這極度困苦的生活環境中養育了我們弟兄六人。他並沒有因為生活的窘迫,而媚取他人而折腰;沒有因為貪困,而喪失做人的人格和品性;沒有因為飢餓,而去窺竊他人的錢物;沒有因為清苦,而喪志;沒有因為家庭困難,而讓我們弟兄輟學。他時常教育我們:
“從小讀書不用功,不知書中有黃金,”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他教導我們做人要有骨氣,“人窮志不窮!”正是父親的教導才使我成長起來,面對如何艱難險阻,我都能做到臨危不懼,迎刃而上。
最令我感到遺憾的是,父親一生沒有照過一次相。那天他躺在地上,鼻上插着氧氣的時候,我叫李春天為父親拍幾張照片,他拿着相機,為父親拍了好幾張照片,我擔心怕拍不好,我又叫他拍了幾張,可他沖洗出來都是一片空白,唯有洗出了送靈柩的那一張照片。
父親一生沒有為我們留下遺像。宛如那河中的沙粒一樣,無影無蹤地消逝在流動的河床里。父親沒有為我們子女留下錢財,逝世前他腰無分文。可他為我們留下了他做人的正直、善良、勤勞、勇於吃苦、百折不饒同各種災難作鬥爭的頑強的生命力,和永不服輸的拼搏精神,這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寶貴的精神財富。父親離去我們已有二十多年了,可我們弟兄幾人,雖說都是無為的草民,但都是遵紀守法的合格公民。
三點多鐘,我告別了可愛的鄉親和前來送靈的親朋好友。我和母親、愛人一塊乘車回到了縣城。
20011年8月6日於翛龍齋
父親終於回家了 標籤:父親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