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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做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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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夏天,門前有很大的樹陰,種了椿樹和洋槐。每棵樹下都躺了石頭,供我們吃飯時閑坐。午里和鄰人說著天南地北的新聞,陽光便順了葉的縫隙間打下來,在地上砸出班駁陸離來,恍若一頂無法觸摸的涼席。那班駁披在牛的身上,像是披了一件印花的綢子,看久了會顛覆人的意識,就像是換了一個朝代。我有時在地上的陰涼處睡了去,醒來發現自己睡在陽光里,滿耳的蟬鳴,便眨巴着眼睛看那椿樹。小的時候,我以為它們是可以在我不知曉時商量了來對付我的,樹與樹之間通過風交流。它們在有風時竊竊私語,說話動用每一片葉子。有時候我想,一個人如果完全無知,是可以感知一群椿樹的快樂的。我們的長大,只是對萬籟的一種拒絕。

  然而我的心思,卻還是在那斷壁殘垣的破屋子裡的。仍是固執地回去玩,彷彿我只是客居於此,那場冰雹只是波及了我的幸福末梢,末了便是要回去的。可是,漸漸的發現不是那麼回事了。不管我玩的再晚,母親還是要接我回去睡的,接的次數多了,母親便禁止我回去。那時的傍晚,我便斜依了門檻坐着,看緩緩飄起的炊煙一點點的消散,看夕陽一點點的離去,看洋槐樹的葉子漸漸地暗淡下來。竟似帶了某種不能自己的情緒,安靜下來了。後來,我知道那種情緒叫憂傷,而一個人的憂傷是無處不在的,它在時間上普及你的一生。在空間上,它將感染你身邊的一切。就像每天晚上的樹影婆娑,以及整夜不眠的蛙鳴,響徹我的一生。

  穿過那群沉默寡言的椿樹,便是小溪了。那時的小溪,還沒有修兩邊的渠道,溪的兩邊長了燈心草和戈尾。我一直在想:倘若小溪是有生命的,那麼草一定是長在它的肋間的。濕的泥土被螃蟹掏空了做巢。我們那時,是看誰敢掏蟹窩而定他為英雄的。有時也會掏到蛤蟆和蛇,可是,這毫不影響我們爭當英雄的決心。那樣的歲月里,掏了蟹窩,就彷彿是同一隻螃蟹交換了思想。矮小的個子,走起路來都撲騰撲騰的。

  我們中的一個男孩是不敢掏的,他因此常被我們當作膽小鬼排除在外,比如跳山羊,比如夏日裡打麥場上的捉迷藏。每次我們玩的時候,他都遠遠的站着,像是一隻膽怯的幼獸。我們因為年紀小,不懂得離群的悲哀,就不曾覺出那些潛在的傷害。後來我們上學了。年老的女教師模糊了雙眼,努力地向我們解釋一個叫做人字型大雁的比喻。粉筆抹染白了女教師的鬢角,可她還是無法讓我們弄明白一隻大雁離群的哀傷。我在一瞬間被打動,回過頭去看那個男孩,他低了頭削一枝鉛筆,很久不曾抬頭。陽光穿過木格子窗戶,橙汁般塗在每個孩子身上。我在那一刻狠狠的發誓,永遠的不再傷害他,要讓他跟我一樣快樂着。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很認真同他玩,分給他人字型的快樂,再後來,我們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大概就是在那個我還沒有將新居的概念確立為家的時候,小表哥和表姐來了。表哥帶着那個年齡應有的羞怯,躲在二姑的背後。而表姐憨厚地笑着,那表情彷彿是我們認識很多年了似的,而我的出生就是為了給她做弟弟。

  她先是走過去,拉了表哥的手,然後又笑着遞給我一隻手來。遠遠地,我跑過去了。母親和二姑呵呵地笑着扯着一些農忙的事情。我那時便起了玩的野心,回過頭暢快地跑着,後邊跟了小表姐揚起的辮子。

  溪水很自由地打着泡泡,那時的它們,並不曾想到,幾年後有一天會被一種比石頭還堅硬的東西保護了起來,去流走定方向的一生。少了水草和泥土,螃蟹很知趣的消失,海螺倒是多了起來,一隻一隻弓了身子貼在渠膀上。可是我討厭那些胸無大志的傢伙,背了房子到處亂跑。於是,我們便背了大人,往水裡投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塊。然而螃蟹並不因為這些刻意的友好而光顧。魚卻還是來的,只是因為渠的助紂為孽,我們的捕獲容易了些。只須在渠的兩邊撒上網,便可封死它的所有去路。那魚一頭撞了來,我們一隻一隻捉了回去,仍給豬玀子。看它在筷子深的水槽里用嘴拱來拱去,魚在裡邊打着泡泡,小豬也跟着打轉。它只是要吃到魚,這種目的很簡單,目的簡單的時候,過程通常很愉快。我所理解的幸福,就是這樣的。

  我常想小溪是被強行化了妝,在太陽底下麻木地承載一切,而到了深夜,我就能聽到它卸了妝后的嗚咽。這麼多年了,小溪變成另一種形式流走於我的身上,它素麵朝天的流着,拒絕繁華和世俗,拒絕直線和速度,我只能在背景的一隅,堅信某種聖潔的存在,人在背景中才能聽見自己,而在高樓里只能看見喧囂,我想一個人相信自己應該大於相信喧囂。

  後來魚也少了起來,我們就不再去捕。門前的那段歲月,只剩下魚和水相依為命。

  小表哥來的那次,渠還沒有修。我們那天捉了半盆子的蟹,由我抱着。小表哥走在前面,一直沉默着,我無法給他的沉默做一種很好的解釋。他穿了黃白格子的短袖,過膝的土紅色褲子,瘋長的雜草粘了泥水搖晃着,讓他的小腿泥濘不堪,彷彿爬了一層的海螺。小表姐丟了一隻鞋子,因為怕挨罵,一直拖在後面。走了一陣,我回頭,發現她的鞋子是和我的一樣的,只是顏色淺了些。於是便停下,把盆子給了表哥。

  她看我停下了,又憨厚地笑着,辮子已經散開,沾了水,濕濕的貼在臉上。我說,你把鞋子脫了。她不知道要做什麼,遲疑着。我於是走過去,把自己的鞋子脫掉,遞給她。

  你妗子是不會罵我的,你先穿上。我說,記住,是我的鞋子丟了,不是你的。這當兒,小表姐才樂了,彷彿開始不知道鞋是可以換的。她笨拙地坐下,裙子上沾了半乾的土。

  消去了那些不快樂,我們又重新感受了收穫的歡娛。我的鞋子可能大了些,我看見她抬腳很慢,努力防止鞋子脫落,而我踩了滿腳的泥巴,無限的舒服。自小就喜歡躺在地上的我,到現在仍不認為土是髒的,這令母親很生氣。可是現在的我穿很厚的鞋子,走在堅硬的水泥路上。夜裡藉著燈光看那脆弱的腳掌,有時竟淚流滿面。我只是想在腳上塗滿泥巴,讓它們洗凈我的軟弱。

  小表哥的家和村子有幾十里的路,我們之間隔了一個集市,所以是不能單獨往來的,因為要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我們還小,沒有徒步穿越人流的勇氣。

  那一年入秋,我就被母親送到了學校。教師里坐了清一色的娃娃頭,年輕的女教師沾了粉筆沫的手指遊走於黑板上,我能看到有些東西變白了,整個教室紛紛揚揚的。我們坐在沒有腿的圓木凳子上,牆壁是粉了白灰的,只是因為年代已久,那殘缺的部分,讓我想起老家的青苔。因為貪玩,我是極少上課的,母親便要費了神把我送過來,有時就坐在我身邊陪着,這樣半推半就上了半年,我也就習慣了。就像我習慣了新居的紅磚白牆,習慣了惦起腳尖走在混凝土做的渠道上。

  我的潮濕的蟹窩!我的土做的童年!

  後來的幾年,倒也平安。母親總是要拿小表哥的成績同我相比的,而我是個心高氣傲的孩子,因為這一點點刺激,我的成績倒也不錯。只是在傍晚的時候,盯着椿樹葉子發楞,不由自主的會有淚珠子下來,彷彿那隨着夕陽暗淡下來的,不是葉子,是我未可知的明天。

  我那沉默寡言的表哥,最後終於循入了父親當年的命運,上天並沒有因為他的聰明而賜予他多餘的東西。我長大后再見他的時候,那雙當初演算數學公式的手已經粗糙不堪,恍若末冬時椿樹突兀的枝Y。

  小表姐是很笨的,聽母親說她的成績一直很壞,到了初二就退了學,在家裡閑着,學做些針線活。三姑姑不是一個勤於家務的人,很多事情,就由小表姐分擔了起來。這個在灶火間獨自燒水的女孩,不幸具備了憨厚和美麗,她的生活,因此而變得模糊起來,幾年以後,我坐在檯燈下,鋪開一本張恨水的小說,從那裡面走出一個哀怨的女人來,那女人穿了淳樸的農家裝束,漏出一點點淬花的粉紅銹衣,憨厚而帶着點誘惑。她是那樣的不想安於命,又驚慌不知失措。那女人的容顏,凝結成了小表姐鶯飛草長的臉。

  我小的時候季節是很安分的,我所說的安分是指它們在該冷的時候很專一的去冷,該熱的時候很執着地熱,而不像現在,常常因為氣候的變暖,有時在整個冬天也不會看到一場雪,並且有時刮很大的風,含着沙塵。十年前的風是很乾凈的,它們颳去的永遠只有葉子。季節超越了它們的職責而存在着,常常讓我覺到一種潛在的不安穩。

  等到有一年冬天我終於見到了一場雪的時候,小表哥和表姐又一次來了。那年的雪下的很大,而我能記住那些日子,是因為雪呢,還是因為表姐?我不太清楚,只是當雪和表姐同時降臨的時候,我才有一種莫名的興奮。

  那年我剛好十歲了吧,每年的農曆正月二十三,是對面村子唱大戲的日子,我們的村子小,是擺不住戲檯子的。這個時候,三個姑姑便都帶了孩子來,等到日頭徹底的落了下去,我們也吃了母親做的玉米稀飯,就搬上自家的凳子,浩浩蕩蕩看大戲去了。若是到了年底,紅薯還要剩了點,母親便會蓄意留到正月底,單等姑姑們一來,就埋在灶火里燒了,我們幾個孩子胡亂吃了,一個個滿嘴的煙灰,那種幸福,是跟吃了油炸螃蟹后一樣的。倘使表哥和表姐不來,我就是這群孩子的王了,我們戴着二姑姑做的棉帽,這個時候,只有我的帽子上別了兩跟很長的野雞羽毛,那是打春時小叔上山打的。我把它們彎下來撫摩着,彷彿呂布撫摩兩跟華美的長槍。

  唱大戲的時候是女兒回娘家的最佳時候了,親戚們互相走訪,帶了自家做的東西,有時是手工織的毛衣,或是一件印花的被面。我們穿的鞋子,便是二姑姑在那時帶來的,倘使那一年忙不過來,就只帶了納好的鞋底和鞋幫來,由母親上好。我們在那時,是極富有的。

  我們走了十里的山路,天也黑了下來。幾個嘰嘰咋咋的孩子,早已沒有力氣再說話,隨便拉扯着大人的手,那樣的陣勢,像極了傍晚時椿樹凌亂的葉子,失去了枝條它們將失去依靠。

  戲檯子塔在一個破舊的學校門口,挨着學校,便是大隊了,門口有破舊的籃球欄,在純正的鄉村氣息里,就像一個異物。賣麻花和水箭包子的,已經找好攤子擺了起來,間或有十三四歲的女孩子走過,就會有很好聞的氣味,和水煎包子的香味夾雜着,整個空氣充滿着誘惑。母親和姑姑已經找了個位子坐了,我們隨便跑着,累了就回姑姑身邊賴着。那個晚上,我們被允許每人花五毛錢。這樣,那些糖果就可以隨意支配了,那種感覺,像是母親第一次把割滿的一簍子青草交到我的手中,像是我因為愛情流着淚的時候,母親堅定地鼓勵我努力下去。幸福的一塌糊塗。

  水煎包子對於我,大概是最好的美味了,只是因為要賣兩毛錢一個的,所以經常吃不到。那個晚上,我拉了表姐和表哥。那些小一些的孩子,便留在大人的身邊。我們爬到球欄上,看穿了綢子的奶油小生。那段戲詞,我至今還記得,唱的是<;淚灑相思地>;,那一連串的"我為你",就連那時的我們都覺出一點點的哀傷來。隱約的可以看見後台人影翻動,我們抬頭,數一下有多少星星是孤單的,有多少人和它們一樣,便都不做聲了。然而要砍頭的時候,我們都又高興了起來,砍頭是最好的情節了,後台一聲炮響,人就沒了,那被砍之人卸去了頂帶華領,長長的一咎頭髮垂下來,很是狼狽。我們就從上面跳下來,學着戲里的旦角把手伸出寬袖抖動的樣子,又哈哈笑起來。

  等到一齣戲唱完的時候,人都竄動着,小夥子用嘴吹着很響的流氓哨,到處是不安分的響動。然而我們下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母親了,也許是換了位置,也許是別的什麼,總之很亂。小表姐的慌張讓我沒了頭緒,有十里的山路,我想,十里的路。我們走回去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路是很黑的。

  原本不捨得吃的水煎包子,被我們隨便啃了幾口,丟下了。小表哥建議我們再找一會兒,或是等到戲完了以後同村裡人一塊回去。這是個很好的想法,然而小表姐不幹,她不同意的原因是因為她怕,她很無助的看着我,說再等下去她會哭的。那種神情不容質疑,彷彿哭不是因為情緒產生的,而是因為決心。我約莫着自己的膽量和那路的長度,終於下了決心要回去。小表哥也只好從了,他說走了以後大人們會着急的,然而那時的我,冒險已經大過了理智。我記得我們走的時候戲已經開始,唱的是打魚殺家,大概是那種氣氛鼓勵了我。最後,還是頂着星星回去了。

  路被過往的車輛攆地高高低低,不熟悉路的我們,高一腳低一腳的走着,因為慌亂,常常差點滑倒,好在我們三個拉了手。小表姐的手很柔軟,濕濕的滲出了汗。夜,從星月的縫隙間瀉下來,一覽無餘。天空很暗,可是還是覺得隱藏不住害怕。路,長的彷彿沒了盡頭,小表哥就提議要教我們新學的歌謠,有十二月採花歌:

  正月採花無花采,二月採花花正開。

  三月桃花紅似火,四月薔薇架上開。

  五月梔子人人愛,六月荷花滿池開。

  七月菱角浮上面,八月風吹桂香來。

  九月菊花朵朵黃,十月金雞鬧芙蓉。

  冬臘兩月無花采,雪裡凍出臘梅來。

  還有狼外婆:咕嘟咕嘟顛顛,顛到外婆門前,外婆出來趕狗,騎着花馬就走……一路唱下來,竟也不覺得害怕起來,於是我們都大聲了起來,像是騎着花馬凱旋歸來,就到了邀功的時候了。遠遠的已經看見了燈光,有的星星眨巴着眼睛隱去了,鳳陽河裡蛙聲齊鳴,唱成我一生最長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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