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冬)
學校的高爐停產了,恢復上課以後,每天各班都在趕課程。我們是畢業班,功課特別緊,老師都不讓學生請假。經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終於找了個借口請假回家一趟。
今年,我的家鄉也和各地一樣,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首先是上半年就實現“公社化”,我們峰市第九區改名為“幸福人民公社”,原來的三峰、河頭、石鼓、錦豐等村和峰市街的農業戶合併稱為“峰市管理區”,各村改稱“××片”(如三峰村稱為“三峰片”),管理區中心設在原來的三峰初級小學,而小學遷至寨上原三河鄉政府所在地。接着是全民“大鍊鋼鐵”開始,幸福人民公社從各管理區抽調精兵強將,支援縣重點工程——文溪鐵廠(在坎市鎮文溪)和池溪鐵廠(在仙師鄉池溪),此外,還在三峰的新橋頭辦起自己的鐵廠——峰市鐵廠。公社再次抽調人馬,集中起來,統一指揮,也跟我們學校辦鐵廠一樣,把人員分為三部分:燒炭、煉鐵、挑礦石。峰市沒有鐵礦,鐵礦石都得到四十里以外的三壩鐵礦去挑。燒炭和建高爐,都是就地取材。隨之而來的就是我們三峰村為峰市鐵廠作出了前所未有的“貢獻”——整個環境遭到了嚴重的破壞。
剛踏上家鄉土地的第一步,我遠遠就看見村子周圍的一片片森林消失了。我登上老家交椅山村東的山樑,這裡離新橋頭較近,又是在大路邊,因而,小時候揦松毛所見的松杉雜樹已經一掃而光。對面村西山樑,離新橋頭相對較遠,陡坡上的十餘棵幾百年的大松樹還幸運地保持挺立的英姿;村北水口邊,離新橋頭最近,又都是雜樹林,最適宜燒木炭,只還剩下一顆千年古樟和三顆巨大的楓樹,楓樹脫光了葉子,在寒風中哆嗦着;兒時熟悉的林蔭小路,也暴露在陽光之下,好像忽然寬敞起來。回看村南,那兒是我的老屋所在,屋后熟悉的桂花樹林還保持一片墨綠,但是間雜其間的毛竹已經不見了蹤影,屋龍山上的樹木也稀疏了許多,只有上半山還有些較大的樹木。
下了石砌岡來到村裡,屋門前的大魚塘貯滿了水,可是路邊塘唇的石砌欄杆沒有了——這可是祖先特意用青磚砌築的呀,當時正是為了行人的安全而設置的,當然也增加了美觀——它們都被拆到哪兒去了呢?
回到家裡,見到了幾個年紀較大的鄉親。我向他們問起,他們都感嘆說:“都被用來大鍊鋼鐵了!”我十分不解,這些東西都能用來煉鐵嗎?後來還是巧伯說的仔細,她說:“新橋頭辦起了煉鐵廠。塘唇上的磚頭,是拆到新橋頭去砌高爐了;山上的能燒炭的樹木都坎來燒炭了;屋后的竹子被砍下來做炭簍子了。還有,新橋頭住着很多民工,都是吃食堂,大鍋大灶,每天要燒掉大量的柴火,山上的松樹都劈成柴火燒掉了……我們俞家人的風水都被破壞了!”巧伯一一數說著,聽得出話中帶有幾分不滿。
我問:“新橋頭真的很多人嗎?”巧伯說:“不信?你看我們村裡留下來的都是老的老,小的小,哪裡還能見到一個青年呀?青年人都調走咯,都煉鐵去咯!”
我雖然不相信風水之說,但巧伯的話引起了我的回憶:自己學校不久前不是也搞過煉鐵嗎?全校上千人砍樹的砍樹,燒炭的燒炭,挑擔的挑擔,煉鐵的煉鐵,不也是很多人嗎?西溪蕭地、芹菜洋山上的樹砍得怎樣,我都沒有上山見過,很可能也像我村一樣呢!
我不敢想象下去,也無法判斷對與不對;當時總覺得,既然要超英趕美,多鍊鋼鐵,可以多造飛機大炮,這樣做出一點“犧牲”好像也是應該的。不幸的是,後來證明這種“犧牲”並沒有多大意義,而對我家鄉環境的破壞,卻成了永遠無法治癒的痛。
附記:自1958年“大鍊鋼鐵”以後,家鄉的生態環境一直無法恢復。進入六十年代,永定縣把“發展烤煙生產”當作經濟支柱,各生產隊也把烤煙生產當作僅次於糧食生產的最重要的經濟來源。烤煙需要大量的燃料,當時的燃料仍然是木柴。烤煙種得越多,所消耗的木柴也越多,生產隊按社員砍回來的木柴重量記工分。生產隊年年種烤煙,社員年年砍木頭,近處的砍光了就砍遠處的,合適扛的樹砍光了就砍大的,大樹砍光了就砍小的,一連砍了十幾年,眼見山上沒得砍了,上級才推行煤炭烤煙。到那時,我村只還剩下幾棵幾百年的大松樹,社員們心想,這些古樹應該保得住了。誰知,因為生產隊沒有其他資源可以利用,副業生產又搞不起來,烤煙收入又很有限,現金收入太少,生產隊的辦公費用都有問題,年終結算時社員的“勞動價值”每天才兩角多錢,於是,幹部們又把主意打到了那幾棵老樹上。他們聯繫了廣東潮汕的一家造船廠,把那些大樹統統砍下來,鋸成十幾米長一寸多厚的船板,買了出去,風光了一回。但是,此後,我村的山就成了光山。因為客家話“光”與“江”同音,大家戲稱:“這才是真正的‘皇帝的江山’呢!”
2010-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