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重又回到這裡,我想我大概會一直以為他仍跟十年前一樣。這次回去,是早就定下來的,是梅媽的八十大壽,前些天接到她的電話,梅媽又一次怪起我,說我十年都未曾回去看過她,還說這次若不回去,她定要生氣的,於是我早早把這事放在心上,還提前訂下了車票。
現在已經是深秋,臨上車前,突然想起這次回去並沒有帶件厚衣服,不過印象中的天津這時候應該不是很冷的,所以也就沒放在心上。我並不喜歡坐火車,尤其是長途旅行,之所以這麼久沒回去,這大概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梅媽總說我一點也不戀家,其實,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並不是不想回去,只是大概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已然忘記了我其實是個北方人,後來搬了新家,連周圍鄰居都不相信我是來自北方,地道的南方口音,已經讓我都有些記不清天津話該怎麼說了。
大概是怕我路途勞累,女兒給我買的是動車票,從上海到天津,大概只需要十個小時,想想看,現在的火車真是快,十年前的時候,我愣是跟女兒在火車上擠了三十個小時,我倒還堅持得住,只是辛苦了孩子。這一次女兒知道我要回去就說讓我坐飛機,說總記得十年前跟我回天津坐火車的那次經歷,實在是痛苦。我問女兒坐飛機要多久,女兒說連兩個小時都不到,還比火車票便宜,我一面唏噓一面仍舊讓女兒給我訂火車票,其實也說不好是為什麼,大概是年紀大了的關係,坐飛機是有些懼怕的。
雖然這次坐火車感覺不是那麼辛苦,不過出門的時候還是早晨,等到了天津,天就已經全暗了,我終於又回到了我的家鄉。出了車站,我便聽到有人叫我,我走過去一看,是梅媽的孫子孫睿。十年不見,小夥子都長這麼大了,我笑着拍了拍孫睿的胳膊。孫睿說:“姑,我奶讓我來接你,她還擔心你會不認得我了呢,來,東西我給你拿吧,我車就在外面,咱走吧。”我把行李遞給孫睿,他接過說:“姑,你怎麼穿這麼少,冷不冷,天津可沒上海暖和。”我被他說的不禁打了一哆嗦,“是呀,這兒還真有點冷。”
開車回去的路上,跟孫睿問起這些年家裡的情況,孫睿說:“姑,你還不知道吧,文叔叔前幾個月過世了。”我突然一愣,“文叔叔?誰?”“姑你不是認識嗎,文拓叔叔呀,奶還一直不讓我們跟你說呢……”孫睿接下來說了什麼我似乎都沒聽見,只是依稀感覺到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孫睿如果不提,我想我似乎都已經把他淡忘了。
上次見到他是十年前的那個冬天,我帶着女兒回天津看梅媽。梅媽告訴我,他是孫睿中學的保安主任,當時我未曾想過他過的竟是這般慘淡,其實也說不上是慘淡,只是我無法把現在的他與過去那個文家的小少爺放在一起,我並不知道這期間發生了什麼,只是時間真的讓人改變太多,我們都不再是過去的我們,不再年輕,不再稚嫩,不再是貢院后衚衕里的文拓和邵欣了。
我出生在五十年代末的天津,父親是天津東南城區貢院后衚衕里的一個鞋匠,母親就幫別人做一些縫縫補補的活兒來補貼家用,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那時候,衚衕里的家家戶戶大多都是好幾個孩子,我常常問母親為什麼我沒有兄弟姐妹,母親總是慢悠悠的回答說,家裡窮養不起,僅僅養我已是不易,然後就開始教育我要好好努力,說我是家裡唯一的希望,在這時候,我也總是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雖然仍舊是偷偷地羨慕着別人。
文拓比我大三歲,那時候他們家是整條衚衕里最有錢的人家,父親總是瞧不起他們,說他們家的錢來路不正,聽母親說,在我出生前,父親好像因為錢的事情跟他家有過矛盾。其實我當時並不知道這些,後來因為父親反對我跟文拓一起上學,我才好奇問母親的。文拓是他們家老小,又是唯一的兒子,從小就受到家裡極其的寵愛,可能是在家裡霸道慣了,衚衕里的小朋友一起玩的時候,他總是讓我們叫他文少爺,年紀大一點的孩子總不願搭理他,而年紀小一點的孩子又迫於他的“威逼利誘”而老實的叫着他文少爺,跟着他屁股後面跑。而我則不同於那些孩子,不知為何,父親一向都不喜歡我跟衚衕里的孩子一起玩,總是把我帶去他的修鞋鋪子里,或者就是讓母親把我送去梅媽家裡,讓我跟梅媽的孩子們一起玩。
梅媽是母親的算是結拜姐妹,母親是外地逃難逃到天津的,所以沒有家人,梅媽的母親看母親可憐一直對待母親特別好,後來母親與父親結婚,父親也把梅媽一家看作是母親的娘家,並叫我喚梅媽一個媽字。我的童年幾乎就是在父親的修鞋鋪子和梅媽家裡度過的,直到我到了上學的年紀,父親說我是家裡唯一的孩子,雖然是女兒,但也要好好培養,所以把我送去我們那兒最好的小學讀書。聽老人講,那個小學校是過去的貢院改建的,也就是前清科舉時代舉行“鄉試”和“會試”的地方,後來到了民國,被改成了學校,叫做“廣北學堂”。能進那所小學讀書,在我們衚衕里算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情,整條衚衕除了我,還有一個孩子也在那兒上學,那就是文拓。
我上一年級的時候,文拓已經上四年級了,算起來已經是學校里的“老人”了。我在學校里常常看到老師在訓斥他,我不明白一個小學生為什麼可以如此的頑皮,他上課在教室里跟同學打架,下課在老師的水杯里放石子兒,我記得我們學校有一個很嚴厲的女老師,個子高高的,頭髮長長的,帶着圓形默光眼鏡,輕易不會言笑,我們都有些怕她。可文拓就不怕,他總是喜歡把臟髒的手指蹭在女老師的白裙子上,然後對着女老師吐舌頭,雖然我們覺得文拓這樣做很不好,但鑒於女老師總是對我們很是嚴厲的份上還是站在了文拓這邊。記得有一次文拓被女老師叫去辦公室訓話,好像他又犯了什麼錯誤,女老師讓他寫檢查,中途女老師因為有事被校長叫走,她命令文拓在辦公室寫完檢查再走,結果由於女老師走時忘記鎖上櫥子,(那時候女老師不知道什麼原因是住在辦公室里的)。文拓見老師沒鎖櫥子,就偷偷拿走了女老師的內衣,還把它掛在了學校的大門上,這事情讓女老師和學校很是震怒,終於要去文拓家家訪了。那天,我偷偷的跟在女老師和文拓的後面,我看到女老師帶着文拓一起進了文家的大門,不知為什麼,我對這件事很是好奇,因為聽說文拓並不承認自己幹了這件事,所以我便鬼使神差的也跟了進去。大概文家的人因為女老師的到來都沒有注意到我,所以我想當然的就躲在了文家院子的角落裡偷看。女老師當著文拓家人的面怒斥文拓的不是,可文拓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就是不承認自己偷了老師的內衣,還謊稱自己當時因為肚子痛去廁所,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文拓的父親一直不說話,文拓母親卻一直跟老師賠不是,這時候我因為沒站穩不小心踢到了腳旁的一個小罐子,大概是心虛,我不禁轉身要走,這時候文拓在我後面大聲說,“對,就是她,那天我肚子疼在廁所的時候,她還看到了呢。”這一句話算是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了,文拓的父親走過來,“是你呀,邵欣。”我低着頭沒說話,這時候女老師也走過來,“文先生,這是……”“哦,她是我們鄰居的小孩兒,叫邵欣,也是你們小學的學生。”女老師蹲下,拉了拉我的手,“是嗎,那你認識文拓嘍?”我點點頭。“那那天你見過文拓?”女老師問我。我當時心裡很緊張,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抬起頭正好看到文拓投來一束奇怪的目光,不知道為什麼,我想替他圓這個謊,我結結巴巴的回答,“恩,那天我見過他。”“可你是女孩子呀,為什麼會進男廁所?”女老師似乎並不相信我的話。可就在接下來這一刻,我說了一個迄今為止連我自己都不敢想的謊言,“是的,老師,那天我的肚子也好痛,一着急就進錯了廁所,結果看到他……恩……就是反正我想您的東西不是他拿的。”我一點也不臉紅的替文拓撒了謊,結果沒有辦法,因為有我這個證人的存在,女老師不得不提前結束了這次家訪。女老師走後,文拓的母親奇怪的看着我,“邵欣,你真的看到了文拓嗎?”我沒有回答,就很快轉身跑掉了,轉身的時候我看到文拓父親的眼神,一種奇怪的目光看看我又看看文拓,倒是文拓,仍舊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直到後來,我回憶起文拓父親當時的眼神,似乎有點明白那時候為什麼在女老師面前他什麼話也沒說,那眼神里充滿了無奈與不解,我想那是對文拓的無奈和對我的不解吧。
自從那件事情以後,我每天上學走出衚衕的時候,總是能看見文拓在那裡站着,等我去上學一起走,而放學的時候也一樣,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等着跟我說一些感謝的話,可過了很多天,我們都只是這樣一前一後的走着,並沒有說過什麼話。直到有一天,父親去學校接我,見到了文拓一直跟在我們身後,就問我,“他總是這樣跟着你上下學嗎?”我還沒有回答,文拓的聲音便從身後傳來,“我只是怕她一個女孩子不安全。”父親轉身看着他,沒說話,停頓了一下對我說,“以後離他遠一點。”我老實的點點頭,走進衚衕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文拓,他好像還是跟在我們身後,只是距離遠了些,“我只是怕她一個女孩子不安全。”我耳邊又回想起這句話,腦子裡一直回放着他站在衚衕口等我的樣子。其實直到後來,我仍舊有些震驚這句話是如何從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孩子口中說出來的。
這就是我跟文拓結識的過程,其實也不算真正的結識,因為我們都未曾說過一句話。後來,我上了中學,那會兒正好是文革的時候,衚衕里來了很多人說要對各家進行文化革命宣傳教育,父親竟不知為何跟這些人鬧了起來,結果被抓走,還被畫了大字報,更是作為我們貢院后衚衕里唯一的的反動分子進行批判,那時候,在我們那個地方,住的人很少會被牽扯進文革的階級鬥爭中,可因為父親的原因,我跟母親也同樣背負着很多不好的言論。在學校我更是抬不起頭來,我被同學稱作反動小仔,甚至連老師也說我不是好孩子。我很委屈,常常躲在衚衕頭的那棵大楊樹後面哭,而每每這個時候,文拓就常常會莫名的出現,會站在我旁邊五米左右的地方,靠着牆看着我,等我哭完,遞給我一張紙巾,然後說:“回家吧,別讓你媽擔心。”接着就轉身離開。那時候,文拓已經快要中學畢業了,他成績不好,雖然家裡想讓他讀大學,可他自己似乎並沒有那種想法,那時候上大學最重要的並不是你的學習成績的好壞,而是學生的家庭出身怎麼樣,那些出身於剝削家庭又或者家裡有被關、管、殺的人都有很大可能被不予錄取。所以當時雖然我離高考的年齡還有些距離,可母親已經說不要我再繼續讀書了,於是我便退學回家幫母親一起做些活計來維持本來便不富裕的生活。後來文拓確實沒有參加高考,而是南下去了廣東一帶,本來家裡說如果不上大學那去當兵也好,而文拓在沒有跟家裡商量的情況下,某天晚上跟着一群朋友就去了南方,說是要去做生意。可未曾想文拓臨走的那天晚上,竟偷偷的來找我。那天晚上,剛吃過晚飯,母親便出門收賬。我一個人在家剛收拾完碗筷,就聽到有人敲我家的門,我開門見到是他,有些驚訝,而他卻很神秘的對我笑了笑說:“我看到你媽出去了,我有話跟你說。”我轉身讓他進屋,可他沒動,只是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對我說:“丫頭,我要走了,去南方,賺大錢,你願意等我嗎?”這麼多年,我們之間幾乎沒有什麼話,突然他一下跟我說這麼多,竟然還是這種話,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呆在了那裡,文拓又說:“我知道你覺得驚訝,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小時候,衚衕里的小孩子一起玩,總是不見你出來,我一直奇怪你是不是個有毛病的小孩兒,上學后你竟然會跟我是一所學校,後來那個女老師來我家,其實我看到你跟進來了,當時那麼說只是想整你玩兒,只是沒想到你竟然會替我撒謊,可能你真的是跟別人不一樣,從那時候起,我覺得不管我對別人怎麼樣,我一定要對你好,你懂嗎,對你好。”聽他說完這些話,我仍舊默不作聲,我不知道該如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我瞪着眼睛看着文拓,文拓伸手彈了一下我的眼睛,說:“我說的話都聽見了?”我點點頭,“那好,我走了,丫頭,記得等我。”這次文拓竟然抱了一下我。可當我還沒來得及反映發生了什麼的時候,文拓已經走出了我家的大門,我望着他離開的身影,突然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後來的故事,我等他了,等到文革結束,父親被放了出來,我們家重又恢復了平靜,我重新又回到學校並參加了高考,上了大學,可直到我畢業,文拓都沒有回來,也從未給過我一點消息,我不知道自己對他是不是真的有些什麼感情,但那似乎只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不過他就這樣消失了,因為在他走後不久,他們家就搬離了貢院后衚衕,而我也在工作兩年後經父母安排結婚了,因為父親身體不好,他想看到我早點成親,可是也就在我結婚一年之後父親就去世了,而母親也因為受不了父親突然離世的打擊病倒了,沒幾個月也匆匆離世。而我料理完父母親的後事之後也就跟着先生去了上海,我先生是上海人,原本是因為我留在了天津,待我父母都不在了便提出要回去上海,我因為那時候對天津也沒什麼依賴了,所以便答應跟他走,就這樣,我最終離開了我的家鄉,離開了那個有着我許多故事的貢院后衚衕。
算起來,我在天津生活得年月也就是我從出生到結婚這短短的二十幾年的時間,剩下的日子我讓自己漸漸磨練成了一個地道的上海人。而自從那次走後,我只回去過天津兩次,一次是十年前,另一次就是這一次了。
“姑,下車吧。”我突然聽到孫睿叫我,“睡著了嗎?”我應着孫睿,說自己只是有點累,“那快回家歇歇吧。”孫睿幫我把行李拿下車,我跟着孫睿,很快就見到了梅媽,那晚,我跟梅媽聊天,說十年的時光或者沒有給我們的臉上留下多少痕迹,可有些人有些事卻都過去了。梅媽似乎知道我在說什麼,她摟着我說,“欣,明兒讓小睿帶你去看看他吧。”
第二天,孫睿開車帶我去墓地,中途,我突然決定要先去貢院后衚衕看看,可孫睿說他並不知道在哪兒,我說那就帶我去那附近轉轉吧。
十年前,我得知文拓在孫睿的學校做保安,便在送孫睿上學的時候去看過他,那時候的他,其實已經很老了,並不像個四十多歲的人,我問他這些年過得好不好,他都沒有回答我,只是在我臨走時對我說了三個字:“對不起。”其實那時候我已經從梅媽那裡知道了他的情況,當年他去到南方,其實一開始生意做得很好,只是在一次生意洽談當中,接過了一個陌生客戶遞過來的煙,就這樣,他染上了改變他一生命運的毒癮。
我在津門衚衕里的往事 標籤:裝在口袋裡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