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的湖北城鄉,流行着一種日常生活用陶,那就是馬口陶。據考證,馬口的陶瓷業始於北宋年間。馬口原只是個漢江邊的小鎮,新石器時代就有人類在此繁衍生息。相傳關羽在征戰曹操的戰鬥中,宿營此地,將赤兔馬系在一根石柱上。後來人們便將此處定名“系馬口”。
馬口窯採用當地特有的紅黏土,土質細膩密實。有了這種紅黏土,燒出的陶器敲擊鏗鏘有聲,耐腐蝕,防滲漏,儲存腌菜不腐爛不變味。陶器摸起來土質很細膩密實,敲起來鏗鏘有聲。雖非官窯,但其產品實用性強,甚比均瓷、哥窯古樸典雅,刻花裝飾講究。常以划花剔地的陽紋為主,刮花陰紋作陪襯。燒后呈桔紅、紫褐、醬紅、紫紅、古銅等色,莊重耐看,加上馬口陶的老藝人擅長信手揮刀,在壇面上飛快刮刻出花卉人物,刀法老練、簡潔大氣、虛實相生,往往是意到刀不到,寥寥幾筆就能勾勒出傳神的形象,繪製的多為民間傳說或故事,如八仙過海、狀元及第、天仙配、四老仙、九學仕、西遊記、龍、花卉圖的壇壺缸等。這些陶器簡潔、質樸,深受漢江兩岸勞動人民的喜愛。
由於馬口陶的價格便宜,面向普通民眾這一大眾消費群體,促成了當年馬口鎮的人頭攢動,車水馬龍,桅杆林立,帆影無邊。成千上萬的馬口陶制用品通過漢水等運往全國各地。而我的家鄉就住在漢江上游的堤坡邊,因此家家戶戶都有馬口窯燒制的壇、壺、缽、罐、缸、盆、烘爐等民間器皿。
記得2003年辦完老父親的喪事,兄弟姊妹圍坐在一起,談談家事,敘敘舊情,追憶父母的恩情,回想往日的情深。而此時我也真正體會到了父母離世后沒有了家的感覺。父母流下的老屋是老大的,老小在我的支助下建了新屋,而我長年漂泊在外,已定居外省,平時因為工作繁忙,偶爾回到老家,有父母的盛情招待,時光也匆匆,父母也不可能我為留下任何值錢的財產讓我來繼承,而我此時也倍感失落,當我的眼光落到院牆邊半掩在雜草與泥土中的一隻馬口陶時,怦然心動,想到用她留一個寄託對父母的想念,健步過去,仔細地從雜草與塵泥中輕輕托起,又小心地將那些落荒而竄的不知名的數只昆蟲小心倒落到地下,也生怕將她們弄傷,老弟也幫我扒出一個,機靈的弟媳似乎也明白了我心思,慌忙接過去,拿到門前的荷塘細細刷洗乾淨後放到我的手邊。我輕輕用雙手將陶壇托起,仔細端詳,見其釉色古樸厚重,人物栩栩如生,圖案清晰,落落大方,勝似高興。弟媳又忙從卧室拿出早為我們準備好的一床斬新的棉被。我仔細地將馬口陶用棉被包裸起來,小心地裝進塑料條紋編織袋,因為我將把這對馬口陶帶到數千里之外的異鄉,相隨左右,以此寄託對父母的哀思,雖不貴重,但也要提防路上有丁點的閃失。
值得一提的是,湖北各地一直沿襲,俗稱“女兒”為“罈子”或“酒罈子”,源於女兒出嫁前男家必要送一兩壇美酒,女方陪嫁的食品也往往以各類罈子裝盛,以示久久相愛,團團圓圓。“馬口壇”因此成為當地婚俗喜慶必備之物。我想,我老家房前屋后的馬口陶一定也有很多吉慶的故事沉睡其中。當然我也對其中的一隻的故事進行了挖掘:
說的是我爺爺的老表原是天門、沔陽一帶的土匪頭子萬鵬舉,曾追隨抗日名將128師王勁哉師長,在其手下任團長,抗戰勝利后,就騎着大紅馬,衛兵挑着馬口陶裝的美酒,耀武揚威地到我家做客,有說那馬口陶裝的不是美酒,而是抗日有功由上司嘉獎的銀元,但這無從考證,算作村裡老人的閑傳,而萬鵬舉表爺因當時常與新四軍、地方游擊隊搶戰地盤,加之土匪惡習不改,誤殺了不少英雄志士,欠有不少血淚之債,這由不得晚輩的臭罵,而抗戰勝利后他一直為國軍效力,並被划屬汪偽親日嫡系,又在與解放軍搶佔抗日果實中,刀槍相見,傳說在解放前後被當地政府就地鎮圧。而我叔爺當時也在128師住防地周邊任偽國民政府鄉保長,因曾在萬鵬舉表爺營地施救了一位要被執行槍決的新四軍小戰士,所以解放后,該新四軍小戰士留任地方官員,為報救命之恩,出謀將叔爺押解回原地,以化解當地平民對偽公職人員的公憤,終免一死,還手書保函一封,派警衛交由在我家鄉任職的戰友,盡與家鄉政府多說好話,才讓我叔爺免於一死,但難免牢獄之苦,而叔爺自己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堂叔為免連累,在我老爸的勸說下與其徹底決裂,老死不相往來,而在鄉糧所求得公職,算是萬幸,而我老爸也就承擔起每天用馬口陶罐步行十多公里為叔爺送牢飯的重任,甚為感人。叔爺的成分自然划屬地主,家財被沒收,浮財充公,由於老爸解放前就屬孤兒,九歲喪母,十一歲喪父,常靠叔爺接濟度日,甚是憐憫,又因主動凈身出戶,且將祖爺爺用作私塾的四合大院的老屋拆分給了其他三戶居無片瓦,耕無寸土的貧僱農,幸沒被劃為地主,算個下中農。據村中老人講,當時被拆走的四合院的磚瓦棟樑拉了十天有餘,而圍觀的民眾達萬人之多,留下的只是些團團缸缸、煙雨人云和紛紛爭爭,自然含有一些不起眼的馬口陶。
每一隻殘存下來的馬口陶都有她的故事,都有她的蒼傷,何多何少含一些特定的情愫,值得品味、挖掘,也樂得老來記憶、追思。而我作為一名漂泊他鄉的遊子,自然對從家鄉帶來的馬口壇倍感珍惜。不因其嬌美,不因其華貴,只因其厚重、樸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