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乍暖還寒的時節,料峭的春寒執著地守護着北國大地。人們瑟縮着頭頸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絲絲縷縷的北風鑽進袖口和脖領,讓人覺得似乎沒有任何詩意。沉浮的那顆心註定要在這個春天流浪,夢中無數次回到模糊而又朦朧的故鄉,沿着那條熟識的衚衕一直走到盡頭,也許那兒就是我靈魂的歸宿,心神的棲息地。
記憶中的衚衕是一首婉約、柔媚的詩歌。當春風帶着微笑吹融冰雪,桃花盛開,綠柳拂面,衚衕里的孩子們開始穿着時興的新衣在明媚的春光里盡情書寫着激情和童稚。結伴“打柳”是一年的盛景。那些靈巧的孩子像猴兒似的轉眼間就爬上百年古柳,順着粗糙的枝幹用顫抖的小手摺斷細嫩的枝條,朝下輕輕一拋,早已在樹下望眼欲穿的鬼精靈們趕緊跑過去爭搶。一會兒工夫,各人手中都有了那麼七八根大大小小的樹枝。樹上的孩子勇敢地沿着枝幹輾轉騰挪,眨眼兒就飛落到地面。大家圍坐在一起,把那些枝條分開。有人開始編柳條帽,有人忙着做起柳笛。柳笛聲聲,劃破靜謐的天空。心靈手巧的孩子編製的柳條帽結實而又美觀,往頭上這麼一戴,威武而又洒脫,引得其他孩子無數的艷羨。隨後一聲招呼,眾人迅速站起,排成長陣,喊着口號,吹着柳笛,浩浩蕩蕩穿過春風逸人的悠長的衚衕,回家。
農家的孩子嘴饞。用不到幾天時間,先是楊樹上毛毛蟲隨風飄舞,如若來得及,等毛毛蟲一落,嫩芽剛萌,趕緊把它們從樹上採摘下來,像採擷柳芽一樣。拿回家,用開水一過,放在盤中,調料一拌,味感鮮美嫩新,簡直就是一道皇宮大院稀有的人間美味佳肴。再過一段時間,榆樹上的榆錢兒也長了出來;衚衕的孩子們又有了新的事做。把鐮刀捆綁在長長的竹桿上,舉得高高的,打落榆樹的枝條;再用手摘下那些甜美香嫩的榆錢兒,邊摘邊吃,等不到回家,早已肚兒圓了又圓。打着飽膈,抱着剩餘的戰利品,唱着鄉間的小曲,悠悠然歸家來。
北方的春脖子短,來不及享受春意,夏天已經站到你的身邊。故鄉,夏季雨水勤。烏雲如陡立的群山在天邊漫無邊際而起,狂風瞬間大作,一場鋪天蓋地暴雨撲面而來。半小時后,衚衕已是一片汪洋。十多戶人家衝出的雨水匯成更大的水流,沿着衚衕蜿蜒奔涌,一直流到村子中央的大坑。很快,坑水暴溢,草魚啊,白鰱啊,爭相逆流而上。這下可忙壞了孩子們,冒着大雨,拿着捕魚的網兒,在衚衕里與魚兒展開了生死大戰。大雨停歇,雨水停流,孩子們早已如落湯雞一般。不過,驚喜不在這兒,看看他們的網兜吧,大魚小魚幾乎填滿。這個激情四溢的夏季啊,你用浪漫的情懷送給了我們多少夢想和回憶。
夏去秋來,當香山紅葉進入全盛時期,故鄉也就步入收穫時節。整條衚衕熱鬧非凡,家家堆滿各種收成;如若仍舊盛放不下,就乾脆填滿衚衕。成排的棉柴上開滿白花花的棉朵;金黃的玉米棒兒結成串弔掛在樹上;火紅的高梁穗排成方陣,一律站得筆直,貼在牆上。衚衕里的人們拉出去的是空車,拉回來的是收成和希望。在無數次的如痴如醉的夢中,豐收總是和衚衕里大人孩子們的笑臉相融。順着衚衕的這一端,用記憶撫摸着一家又一家熟悉的門楣,數着每家走進走出的每一個人,心潮潮,眼澀澀。那些個浸着汗水的秋天,那些個數不清的皺紋和微笑,一波波像心的漣漪在夢中一再回蕩。
秋風緊,雁南飛。暮秋已過,寒風伴着飄散在空中的雪的花朵隨之而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給衚衕帶來了新鮮和活力。掃雪的日子是衚衕最溫馨的湯菜,把衚衕人家的熱情和生死相依詮釋得盡善盡美。誰家的毛頭小夥子早早起床,拿起大掃帚,登上自家屋頂,像用如橡的大筆在華貴的宣紙上揮灑詩行一般,掃除屋頂的積雪。掃了自家,掃別家,沿着戶戶相連的牆頭,很快就掃完好幾家。當衚衕的孩子們穿着厚厚的冬衣,用疼得通紅的小手團起一個個雪團打雪仗時,農家少女一個個穿紅着綠,也拿把掃帚,順着衚衕,嫻靜地一下一下地掃着地上的積雪。累了,直起腰來,朝遠處望望,天地間全是潔白的雪的世界,映着美麗的泛着紅暈的笑臉,幻化成一道艷美的風景。這個冬天,真得好美。
故鄉的衚衕,是一場凄愴悲傷的別離。美好的歲月似風,帶着潮濕和溫暖不息地吹拂。年輕人對外面精彩的世界總是有着無數的夢想。在春天,他們一批又一批遠行,三兩成群,沒有留戀,沒有傷感,就那麼邁着輕捷和堅定的步伐,消失在喧囂而繁華的城市。老年人死守着衚衕和故園,春去冬來,一年又一年。扛過了秋天,扛過了冬天,卻恰恰在春天來臨之時,永遠告別了與之相伴終年的衚衕。磚瓦變得古舊,牆垣已然坍圮,枯樹不再萌芽,溫馨喧鬧的衚衕變得死寂。春天又至,村莊沸騰,衚衕走得疲睏而勞累,像完成使命似的,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
故鄉衚衕的廢墟一片狼藉。我用殘夢一遍又一遍地翻撿着,找尋童年的彈弓、鋼圈、畫冊和夢幻,還有那隻悠揚的柳笛。然而,那些已成了遙遠的記憶,柳條不再,魚兒不再,鮮亮的紅椒不再,漫天的飛雪不再,那場只有開頭沒有結尾的幻夢啊,也將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