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曬場上的稻穀都入了穀倉。穀草也打成了像我小腿一樣粗細的靶子,立在木樓南面幾丘水田的埂子上,一片金黃。山腰上的梯田,形容消瘦而斜長,繞山環境,兩三畦望為一隴,三縱五豎成阡成陌。幾場秋雨,山色收盡了過去的繁華,越發顯得蕭瑟冷清。水渠依然流淌,有些漫不經心。
一片竹林深處,半遮半掩着我家木樓,木樓上空籠罩着一團輕薄的煙霧,濕氣和晨霧彷彿吞沒了茅草屋頂,恍惚間置身於空中閣樓,飄飄渺渺。偶有山風吹過,迷霧就會被撕開一道裂痕,木樓就定格在青黛的山色中央,不待你看的仔細,一陣更濃更密的山嵐岫煙飛來,一切又被嚴嚴實實的遮蔽起來。
木樓是當年阿公選建,依山傍水,竹木茅草結構。前屋檐成滴水下山之勢,略低;後端高翹,像山雞的尾巴。中間是正廳,被煙火熏得黝黑,牆上高掛瑤家人崇拜的圖騰,下端晦暗的八仙桌上供奉着山神,寨神還有先祖的牌位。西屋是娘的廚房爐灶,後部是卧房,東屋是火塘。火塘是我們瑤家人一生纏繞糾結的地方,也是木樓中最溫馨的地方。瑤家人家家如此,不管是婚喪嫁娶,還是春種秋收,商討大事的地方,也是迎客交際遊戲娛樂的所在。
當絲瓜成了搽洗碗筷的抹布以後,老南瓜也被掛在偏房的木柱上。這時的瓜藤就顯得老態龍鍾起來,葉子在風中索索抖動,發出怪異的響聲,讓我渾身不自在。終於爹也覺得它礙眼的時候,就用一雙大手沿着藤蔓粗壯的根部,用力撕扯,不依不饒。藤蔓同樣具有一股倔勁,依然十分不情願,雖然葉子抖落一地,仍然鐵了心一般,堅持依附在籬笆上面。從爹對襟長袖,和斜跨的白色坎肩上能看到飄飛起來的憤怒。踢一下大褲腳長褲,騰出一隻手,從背後腰帶上抽出一把砍刀,像執行秋斬的劊子手,沒有一絲憂鬱,利落的斬斷囚犯的頭顱,攏到一堆,丟到娘的火塘邊。
三足鼎鍋早早的掛在火塘的鐵足架子上,娘從柴房抓起一把干透的稻草,小心翼翼的在桐油燈火的苗頭上點燃,待枝葉發出吱吱的聲響來,燃燒後置放到火塘下,接着添加了一些枯藤干枝,木樓頓時明亮起來。煙霧起初猶猶豫豫的樣子,很有大姑娘的幾分羞澀,扭扭捏捏的繞着木柱,屋脊旋轉,再後來恍然大悟似的,順着門窗的縫隙倉皇出逃,一縷一縷翻滾着出去了。娘被煙火嗆着了,咳了兩聲嗽,眼睛也跟着濕了,明顯的帶有煙火的痕迹。於是,拿起腳邊的吹火筒,鼓起腮幫子,吹了兩下,火苗就嘭的一聲,串出一團黃色的火焰,升騰的好高好高,彷彿要掀翻鍋底的阻攔一樣囂張。
當最後一口油茶的清香,沿着碗邊送進阿公嘴裡的時候,阿公抹了一把鬍子上的沫子,滿意的裂開掉光牙齒的嘴巴,囁歙道:“‘耍歌堂’眼看着就到了,祭祀慶典的瓜簞酒(農家自釀的酒)烤粑粑(瑤家人喜愛的食品)臘肉都準備好了么?”我娘回應道“放心吧”。我從火塘夾起火棍給阿公點燃水煙筒,阿公愜意的吧嗒着嘴,咕嘟,咕嘟幾聲,不時吐出一口混濁的煙霧,盯住紅火的火塘不做聲了。
“耍歌堂”是我們瑤寨人濃重的節日,每年農曆十月十六這天,由小夥子們抬了山神,寨神,風神,家神,滿街滿寨巡遊,祈禱五穀豐登。同時也是青年男女賽歌相親的日子。各寨男女老幼着傳統盛裝,擺五綵線,賽陀螺,花邊銀器,吃五色飯,喝油茶,糯米酒,圍着篝火狂歡。姑娘們圍成圈歌舞,以歌傳情,對唱情歌,歌歡情深,通宵達旦。
秋收后瑤家人就着手準備過節的一應物品,禮器。先是趕圩的漢子腳步勤了,平日里的十天半月一趟,變成隔三差五;千層底布鞋走在青石板上啪啪的喧鬧;也有的擔了山寨里的竹筍,蕨菜,山雞,換回花糖,胰子,雪花膏;媳婦娘娘們掂記着油鹽醬醋和臘肉,妹子們忙不竭的採買絲線銀器。山寨瑤家節日的氣氛一日一日的充盈。
我家木樓的火塘更是顯得忙亂,蒸酒釀的木桶冒着熱氣,瀝酒的竹節鏈接着錐形甄蒸,不斷的滴答着紅薯酒,或者糯米酒香。阿姐尤其興奮,一邊幫着娘忙活,一邊擺弄她的綉裝,穿着青衣刺繡襟衣,褲腳襄着花邊,髮結細辯,盤繞在頭頂,圍着五色細珠,衣襟頸部至胸前綉着五彩紋飾,臉上泛着青春姑娘才有的紅光。
我守在火塘邊擔心,蒸籠里的五色飯挑染的能不能香甜鮮艷?我不敢告訴娘,做五色飯的“藍汗草”是我採摘回來的,我忘記了阿姐叫我採摘“藍汗草”要趁着端午清晨含着露水的花葉。有時候我只顧了玩耍。搖落了藍汗草的露珠兒,露珠兒便灑下一滴一滴的淚珠兒。也不知道是不是代表藍汗草的傷心悲痛,?只是感覺灑下一滴一滴的玉珠兒,顆顆晶瑩可愛,我往往就會被迷惑,被珠兒感動,不由自主的去觸動那些露珠兒,有沒有冒犯玉珠兒花露的馨香。
我也不敢告訴阿姐,我在採摘藍汗草的時候吸收了很多很多香味,當時的鼻子明顯感覺到甜甜的滋味,我就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呼吸,甚至還伸長了鼻子去嗅它,究竟它肚子里還留下多少香氣,我始終不明白,一直擔心着,惶恐着。娘低頭朝火塘里添加着干樹枝,我不敢看她,怕她聞到我身上遺留着藍汗草的香味;更怕五色飯因我採摘藍汗草時的魯莽而不夠香艷。帕頭的布巾有一點灰土,我悄悄的替娘拂去,擔心被娘看透我的心思。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三四個女子嬌俏模樣的閃進屋裡,齊聲聲的問“娘娘好,遠遠的聞到你家五色飯的香氣”。我問姐姐們,真的聞到我家五色飯香?得到確認后,這時我懸着的心,稍稍的放鬆下來。我娘就趕忙讓姐姐們圍坐在火塘周圍,忙不竭地喊阿姐出來說話。他們中有去年才嫁到我們寨子的小媳婦,有未出閣和阿姐一樣的小姐妹,個個出脫的美麗如山花,對着火塘刺繡織錦,或者做鞋面,說著閑話。當說道“耍歌堂”時,個個都會露出會心的笑聲,和着環佩叮叮噹噹的銀器碰撞聲。可惜我只能戴小花帽,還沒有到包頭帕(瑤家男孩到了十五六歲換下花帽該包頭帕是預示成人的禮儀)的年歲,只能和伢子們作戲。娘在火塘上熬的油茶又濃又香,一碗又一碗傳到姐姐們手上,然後從姐姐們口裡傳出誇娘的手藝,和火塘的溫暖。
火塘里的火越燒越旺,酒香越來越濃,節日越來越近。
瑤家山寨里的火塘 標籤:裝在口袋裡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