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澤,地處甘肅河西走廊中段,依託祁連山雪水之滋潤,豐富的水資源使之享有塞上江南之美稱。遠處祁連山頂的雪線伸進了藍天,分不清那一片是白雲,那一片是白雪,沙河的水靜靜地流淌,河邊沙柳在微風中輕撫着兩岸的沙灘,居延海的遺迹隱約間閃現着昔日這裡的磅礴,胡楊林子的綠色好像在傲視着遠方的沙丘,深入藍天的白楊樹訴說著河西走廊上古老的故事,麥田裡灌漿的麥穗,水渠邊拔節的玉米苗炫耀着糧食單產冠軍的榮耀。
臨澤雪晶公司的前身是原臨澤澱粉廠,屬核工業七九六礦軍轉民的下屬企業,剛剛畢業,我被公司人事部滿臉紅光的“人販子”萬秋君部長販運進工廠。
工廠佔地寬闊,分澱粉、檸檬酸、原糧、動力四個分廠,擁有職工一千號人,在當地是支柱產業,是龍頭企業。公司沿襲着國有企業的一切管理和習慣,部門繁多,人際關係就像一張無形的網,說話做事須慎之又慎,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去,弄個人仰馬翻。
進廠的第一天,我就被安排住進了單身宿舍,以前在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結束了。動手中,練就了幾道可口的家常菜。快樂的單身漢擠在單身宿舍里,每到做飯的時候,總是稀里嘩啦,你洗菜,我淘米,他和面,煤氣爐藍色的火焰竄得很高,滿樓道瀰漫著嗆人的油煙,一股股誘人的飯菜清香也不時鑽進鼻孔,使得咕咕叫的肚子更加按耐不住。吃過晚飯,帥哥靚妹們總是湊在一起,玩起撲克牌——雙扣,有些人精明地算計着對家的陣容,有些人握緊手中的王牌,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有些人焦急地盼望着取勝的喜悅,有些人穩坐軍中帳,空城計的好戲開始上演。整個單身宿舍一片熱鬧,一片歡笑,大家早已忘記單身的孤單。
按照慣例,剛剛進廠的大學生必須到公司一線車間實習鍛煉。第一天上班,換上嶄新的工作服,興沖沖跑到檸檬酸分廠報到,講當地方言的甘廠長只說了一句話,“去中和二班。”中和班組是生產檸檬酸很關鍵的一道工序,通過碳酸鈣將玉米漿發酵成的酸中和脫離,再通過下道工序結晶出檸檬酸顆粒。夜班班長安排我去投碳酸鈣,跟在文師傅身後,來到反應塔最下面一間四面透風的房間,他用手比劃了幾下,示意我將碼在地上的碳酸鈣解開袋子,投進反應池,掌握好濃度即可。機器的轟鳴聲催促着我拚命地向攪拌機不停轉動的漿池投着沉重的白石灰,直到自己筋疲力盡時才發現濕透的嶄新工作服變成了白灰。抬頭間,師傅已經在不遠處直躺着身子說夢話。
早晨,耀眼的太陽掠過車間,一粒粒晶瑩剔透的檸檬酸晶體閃閃發光,拖着蹣跚的雙腿,感受着鍛煉,品嘗着檸檬酸的味道,檸檬酸不但是酸的,還是苦的,更是甜的。
臨澤的春天北風呼呼地刮個不停,有時候沙塵暴肆虐地狂卷着寧靜的塞上。瞬間,晴朗的天空就會鋪上一層厚厚的土霧,太陽躲在後面,昏暗地露出一點點光,整個視野變成了土黃色的世界。行駛中的汽車打開了防霧燈,微細的沙粒鑽進封閉嚴實的窗戶,落在桌子上,積成一層薄薄的沙地,乾渴的嘴巴就像在和泥,舌頭在打卷的時候攪起一縷縷土星。夏天的太陽,就像一直盤旋在頭頂,在外勞作的婦女裹起了圍巾,天越熱,祁連山頂的雪融化得越多,地下水位也就越高,彎下腰,雙手伸進清澈的水渠,捧起一掬冰涼的雪水,灑在臉上,一絲清涼,一絲愜意。夜幕下的弔橋邊,人來人往,搭起涼棚的啤酒攤里,羊肉串在炭火中散着香氣,啤酒沫在歌聲中膨脹。周末的日子,弟兄們相聚幹掉一盤正宗新疆大盤雞,或者從顧家三姐妹那裡換來搓魚子美餐一頓,挺着鼓鼓的肚子散步在龍源的石階里。夜晚貓進金巴黎、紅太陽俱樂部,在探戈、三步、迪士高的音樂中狂歡。偶爾跑到張掖仿古街上,來一份文君砂鍋店熱呼呼的砂鍋,或者要一盤孫記炒泡,勁道的泡漲子(張掖一種麵食,將搓成細圓棒的面揪成段,下進熱水鍋里煮熟,搭在盤子里,放幾片青菜,澆上滷汁和大片肥肉。)大片的肥肉,濃濃的滷汁,讓你美美地解一會饞。秋日裡,房前院后的棗樹上掛滿了紅艷艷的棗子,摘一顆放進嘴裡,嫩嫩的,甜甜的,金燦燦的玉米棒子堆滿了院子,掛滿了樹杈,制種基地在此異軍突起,一派豐收的景象,一派欣欣的向榮。冬天裡,北風裹着雪片飄落,沙河裡結起了厚厚的冰,白色的世界凍得人搓着手,跺着腳,連連叫苦:真冷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1999年8月12日,午後的陽光斜照進窗戶,宿舍的地上灑下一片亮光,室友彭因為強行獨佔宿舍僅有的一張桌子與我發生爭執,后無果,我便獨自睡去。睡意朦朧中被一聲叫喊驚醒,雙眼模糊地看見彭瞪大眼睛立在我的床前,起身間,他手中明晃晃的刀子刺向了我,躲閃不及,左肋刺痛,本能地伸手摸出一把鮮血。慌亂中,我被送往醫院救治,斜跨在自行車後座上,平緩地呼吸着空氣,嘴唇開始發青,口裡泛着苦味。坐在醫院急救室等待取錢繳費的時候,呼吸逐漸急促,胸腔好像壓了一塊石頭一樣,每吸一口氣,都在絞疼,我懇請一旁和醫生打情罵俏的護士端來了一杯水。手術台上,女醫生像縫麻袋一樣縫合著我肋下的血縫,嘴巴透過口罩不停地教訓着我,我依舊玩世不恭地和她講着“不痛,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新刀口縫好了,男醫生手中明亮的手術刀,在離縫合點以下五公分處拉開了一條肉縫,當僵硬的塑料管插進去的時候,我大叫了一聲。躺在危病監護室的病床里,氧氣管伸進了鼻孔,吊滴液體快速地連成了線,輸入血液的塑料管插進了自己的血管,胸腔里積留下來壓迫心臟的血液通過導管流出,床下透明塑料盒中的紅色已經快滿。身體里流淌着別人的血液,輸血反應的我頭皮發麻發癢,渾身的難受不敢相信是否還能看見明天的陽光。
清晨的第一掠陽光依舊照進了病房,使得白色的被子更加雪白。好心的同事們圍在床前,楊梅大姐傷心地背過臉揉着眼睛,王大哥用有力的大手拍着我的肩膀,咬着牙說:“兄弟,保重。”小謝妹妹將削好的蘋果喂在了嘴邊。這時候我“堅強”的心抽搐起來,眼淚順着雙頰滑落在潔白的枕頭上,濕了一片。聞不慣醫院蘇打水的怪味,我請求早日出院,出院當天,才想起好長時間沒有跟遙遠的母親說話了,電話那頭,母親聞知兒子受難的消息一時昏厥過去,電話機旁的我,拖着虛脫的身子久久不能平靜。
彭因故意傷害罪而被依法追究刑事責任,我的身上也留下了傷痕。浪跡天涯,出門在外的人啊,兒行千里母擔憂,平安是福,忙碌中別忘了給遠方的母親捎去一聲問候,帶去一份祈願。
我們新去的年輕人給原來只知道工作、只知道加班的公司財務部帶來了活力,帶來了歡笑, 也帶來了猶豫。工作之餘,我們說說笑笑,月底加班的時候也可將新購置計算機音響音量調到八度,平時臉板得像個冰棍似的科長也偶爾跟着節奏哼起小曲,年輕人總是搶着幹活,一幫大姐大哥高興得合不攏嘴。嚴厲的科長總是要求我們苦練坐功,只有坐得住,靜下心,才能做個好會計。通宵加班趕出來的財務報表,財務分析報告,有時候科長只是走馬觀花看看,還沒等看完總是搖搖頭讓我們重新做一份,心裡在偷偷地罵“這個老不死的”,嘴裡還得笑着說:“這是對我們的考驗。”新人的到來也使幾個財務老大哥大姐分流(由於文憑低、專業不對口、計算機技能薄弱等原因被公司派到其他崗位工作),就在為他們送行的席間,孔大哥抓住我的手顫抖地說“兄弟,趁年輕,好好乾,我們都是吃了沒有讀書的虧啊!”
財務室的防盜門被竊賊關顧了好幾次,科長安排我們幾個年輕人值班,看護那鎖在保險柜里一捆捆鈔票,小田和我總是若無其事地每日夜宿早起於財務室,真是愛廠如家,把辦公室當成了宿舍。一日深夜,熟睡中聞聽大鐵門被利器撬地嘎蹦蹦直響,夢中驚醒的我們電話呼叫保衛科抓賊,自己手握木棒侯於門后,背靠在被撬得牆皮掉落的牆壁上,做好了殊死搏鬥的準備。“警察”的追逐嚇得竊賊倉皇而走,有驚無險,我們手中的木棒捏出了一把汗。
初夏,河西康樂大草原一片碧綠。裕固族的姑娘們身穿彩妝,飄在藍天白雲下的綠草地上,傳來陣陣歌聲,飛馳駿馬背上的花袍少年給整個草原帶來活力。蒼松直拔雲霄,蒼鷹直擊長空,馳騁的心隨之飛揚。夏日的沙漠,太陽像火球一樣把沙子曬得滾燙,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綿綿的沙地,拿起一把把麥草秸稈栽進沙窩窩裡,形成田字的格擋,人們想盡一切辦法在阻止沙漠的蔓延,拒絕沙漠的吞噬。起風了,地上的沙子像長了翅膀一樣飛上天空,瞬間,一團昏暗,一片沙塵,視線模糊,方向混亂。信念支持着行動,朝着來的方向一直頂風爬過去,走出了沙漠,站在公路邊的綠樹旁,揉揉滿眼沙土的眼睛,望着沙漠邊還在爬行的人,深嘆:治沙防沙、珍愛自然才能有一個美麗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