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讓魚兒自己游回來?
槐花盛開的時節,我們一家人又來到了仙人島妹妹家。為了款待我們,妹夫特意到海鮮市場買了兩條大黃花魚。這是魚販們從山東膠州灣一帶販回的人工養殖大黃花魚,塑料泡沫箱包裝,冰鎮,每箱十條,每條二斤上下。魚鱗黃里透紅,膘肥肚大,眼睛清亮,煞是新鮮。聽妹夫說,這兩條魚花了近百元。吃飯的時候,心直口快的老伴說:“我怎麼吃這魚有一股苞米面子味兒。”妹夫說:“網箱養的,喂的飼料就是苞米面顆粒兒,哪能沒有苞米面子味兒?不如本海打的黃花魚味兒正。”我9歲的小孫子雨杭問:“姑爺,你為什麼不買本海打的黃花魚?”妹夫說:“傻孩子,本海的黃花魚都不回來了。”“為什麼不讓魚兒自己游回來?”
是啊,孩子問得對,為什麼不讓魚兒自己游回來?面對小孫子天真無邪的發問,我該怎樣回答呢?
“筷子彎,魚滿船。”這是廣泛流傳於遼南沿海一帶的民謠。說的是從立夏到小滿,由於空氣乾燥,筷子就彎曲成舢板船形狀,而此時正是黃花魚上市時節。所以人們自然就把筷子彎和魚滿船聯繫起來了。黃花魚分大黃花魚和小黃花魚,是渤海的主產魚類。上世紀70年代以前,鮁魚圈以出產鮁魚而聞名,而仙人島則以盛產黃花魚而著稱。大多數海洋生物都有洄遊習性,生物學上叫生殖洄游,主要有“溯河洄遊”、“降河洄遊”和“越冬洄遊”。溯河洄遊主要有大馬哈魚、三文魚,它們是從大海溯流到江河源頭去生育繁殖,小魚再順流到大海里長成;降河洄遊主要有鰻類,它們是從江河順流入海,在近海生育繁殖,小鰻魚再溯流到江河裡長成;而越冬洄遊主要是大多數魚類、蝦蟹類(河蟹除外),它們春季從深海向淺海洄遊來繁殖後代,秋季再洄遊到深海越冬。每年到了立夏、小滿,也正是槐花盛開筷子彎的時節,黃花魚便準時浩浩蕩蕩從黃海深處洄遊到渤海沿海,開始了一年一度的婚戀、生兒育女的生活。
“清早船兒去撒網,晚上回來魚滿艙。”《洪湖赤衛隊》的歌詞用在仙人島最恰切不過。那時候還沒有什麼機船,全是風帆船,網具也多是笨重的老棉線網。但“魚過千層網,網網還有魚”,無論你在前還是在後,也無論你是在里還是在外,只要能撒下網,就能滿載而歸。有時候,那魚多得拔不起網來。魚多了就便宜,賣不出去就賒銷,秋後算賬。那時候的蓋平縣,無論沿海,還是山區,誰家不嗮上幾百斤咸黃花魚?到了夏鋤大忙時節,高粱米水飯就黃花魚,掄鋤杠的漢子個個撐得像大肚子蟈蟈,鏟起地來不餓不渴。文革期間常開憶苦大會,老貧農實話實說:“給地主扛活累是累,可吃的還挺好,高粱米水飯就黃花魚。”我想,這待遇,恐怕現在的大款們也享受不到的。小時候有一回上姥姥家,姥姥捎信叫給買五塊錢的黃花魚。媽媽帶着我走到熊岳城,來到水產商店。只見門前鋪着葦席,葦席上堆着小山一樣的黃花魚。媽媽也沒問價,說買五塊錢的,結果給稱了二十斤,格外還搭了兩條。我們娘兒倆抬着二十多斤黃花魚,又走了十五里路,來到姥姥家時,我的肩頭都磨破了。
據壬申(1932)年出版的《蓋平縣誌》《物產志》載:“石首一名黃花又名黃鱗長約尺許本邑海產之大宗歷年於立夏前後由南而北途徑本海其群如陣是為漁船下網期一年間約二十餘日產額約可四五百萬斤邑人以鹽漬之四季無缺。”石首,即黃花魚,頭內生二石,潔白如齒,小指甲大小,二石受震動,魚就潛藏或逃逸,故名石首魚。《蓋平縣誌》還載有《販售黃花魚車輛登市之景》的老黑白照片,注曰:“高垣系東城垣外之迤南半面高樓即魁星樓城垣下之房屋為一面街之妓館魚車所在地即護城河身。”那販魚車輛無頭無尾,馬匹如蝗,鞭竿林立。市場人頭攢動,魚積如山,護城河儼然成了人和魚的河流。一面街的妓館生意興隆,足見當年黃花魚市的繁華。
大躍進期間我正讀小學,我還清楚地記得學過的一篇鄉土教材課文,題目叫《漁民模範宋仁山》,其中有“會聽魚叫,會撒漁網”的句子。那時我很懷疑,是不是作者瞎編,魚怎麼還會叫?1969年春天,我在漁業組當漁民,才真真領會到什麼是魚叫。原來,這洄遊魚類很是講究禮數,講究次序,講究先來後到。最先報到的是黃花魚,接下來是白米子魚。白米子魚狀如黃花魚,體型稍小,身上有白點兒,故名,其產量、價值略遜於黃花魚。白米子魚還沒等走,尊貴雍容的銅鱗魚(也有人叫同樂魚)就撲邊了。這時,須龍網、帘子網就大顯神通了。搖着小舢板,繞到網圈後邊,你遠遠就會聽到咕咕咕的魚叫,像春天的池塘蛙鳴。當你把網袖子使勁拖到船上時,那叫聲更令人心花怒放。最多時一管袖子里的銅鱗魚就有幾百斤,把船舷壓得跑偏吃了水。我們這個小小的漁業組,有一天晚上竟打了六千多斤銅鱗魚。組長鄭德全大哥叫我立馬回隊里報告,讓隊長趕快派大車來拉魚,全隊無論大小孩伢兒,每人分得十斤魚。再接下來,鮁魚、針魚(青條竿子魚)、對蝦、大飛蟹什麼的,像趕場似的,紛紛前來湊熱鬧。我們是退潮下海作業,漲潮回窩棚休息。鄭德全大哥膽子大,心眼多。他說:“咱退潮搞社會主義,漲潮就搞資本主義。走,釣魚去。”於是我們搖起大櫓,駕着小舢板,來到距離仙人島一公里左右的“小牆子”海域拋錨開釣。這天風平浪穩,蔚藍色的海面不時有江豬(海豚)向人們撩閑。船停穩后,一個從未見過的景觀出現了:船底下咕咕咕的叫聲連成一片,從近而遠,像春雷轟隆,似威風鑼鼓。“大哥,這是什麼聲音?”“這叫魚咬漿,是魚在唱情歌。”原來,黃海深處不適宜魚類繁殖,它們必須洄遊到黃海或渤海淺海礁石多的地方來交配生育後代。這裡水淺,光線充足,水溫高,微生物多,且有礁石保護,宜於幼魚孵化生長。咬漿就是魚兒互相啃咬、撞擊來吸引同類排卵排精液,說穿了,魚兒的歌唱其實是舉行千萬乃至萬萬條魚的集體婚禮,這是何等的波瀾壯闊,何等的排山倒海!有時,隨着海潮的涌動,會泛起一股股白色的水流——那是魚的精液之流啊!我們是拉手線釣魚,最下邊是鉛墜,拴兩把鉤。魚餌是海蚰蜒,在水底又腥又亮,最能吸引魚兒上鉤。經常是鉛墜剛沉到海底,就有魚咬鉤,於是連忙拔線,有時竟然一次釣上來兩條魚。如此送線拔線,不到兩個鐘頭,每人就能釣百八十斤魚的。
你見過小黑魚搶灘嗎?那可是最壯觀的景象。小黑魚二三寸長,黑背白腹。它們集群而游,遠看海面像一片片黑色的雲飄來。人站在礁石上,用竹籃就能撈上幾麻袋。這時,無論大船小船,都滿載而歸。上了岸,也不加腌漬,往沙灘上一亮,叫白嗮,做飼料用。小黑魚又叫鮁魚食,是鮁魚的第一生物鏈。小黑魚在前,鮁魚在後,大魚吃小魚,小魚吃小蝦,天經地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時打鮁魚的船隻如百萬雄師過大江一般,在收穫着一船船的喜悅。這情景海碰子作家鄧剛的小說《龍兵過》曾有精彩描述。那青白色的大鮁魚,小的二三斤,大的十多斤,滿船載,可車拉,成為人們端午節餐桌上的佳肴。
1978年暑假,我領着二弟、三弟帶一盤小拉網去拉魚。退潮后,我和二弟走進沒腰深的水溝子里,撒開網,從水裡往沙灘上拖。忽然覺得越拖越沉,拼上老命把網拖到沙灘上,哎呀媽呀,白亮亮的網兜里全是鱸魚,就這一網,咱哥兒仨就拿不了了。咋辦,把褲腳用繩子紮緊,裝了兩筐兩褲筒子。
河蟹屬於降河洄遊,海里生,陸上長,叫七上八下,即農曆七月以前從海里往陸地進軍,在陸地長大,八月以後又順流回到海里過冬,來年春在淺海產卵孵化。那時的河蟹多得出奇。早晨趕車走在海邊,車轍里會發出咔吧咔吧聲,原來是河蟹在吃路上的牛糞,聽車軲轆的聲音,就躲進車轍里遭難了。有一天下大雨,一股幾十丈寬剛能沒過腳面的淺水流向海里,誰知竟有幾十丈寬的小河蟹逆水流而上,那真是千軍萬馬衝鋒陷陣,浩浩蕩蕩,前赴後繼。那時的河蟹沒人買。有一天退潮時,伯父看帘子網的網綱快壓倒了,原來是網前集合了齊腰深的河蟹,估計足足有幾萬斤。無奈,伯父只好繞到網後面,把網綱放倒,讓蟹子們順水流爬向大海深處。如果放現在,這幾萬斤蟹子就發橫財了!可那時上了岸的河蟹多被砸死做了肥料。
那時的大對蝦是渤海的特產,一般情形下兩隻正好半斤,故稱對蝦。退潮后,網袖子里滿滿的全是對蝦,網圈子裡,網牆子前,橫七豎八,橫衝直撞,歡蹦亂跳全是對蝦。不小心被蝦槍扎了大腿會鮮血直流。那時的一盤帘子網,一潮打一兩千斤對蝦是常事。蝦黃呈橙紅色,小孩子吃對蝦會把臉兒抹得跟猴腚似的。現在,都是天方夜譚嘍!
啰啰嗦嗦,還得回答我孫子提出的問題:為什麼不讓魚兒自己游回來?或者說,魚兒為什麼不回來了呢?我大略歸納了一下,不外有以下幾個方面原因:
第一就是狂撈濫捕。每當魚汛期到,海里就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船隻,見到魚群便圍追堵截,“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從娃娃抓起”。先進的探測設備,兇狠的網具和大馬力的發動機,使得手無寸鐵的魚兵蟹將們不得不早早敗下陣來。零散的魚們不得不躲到礁石的縫隙以求東山再起。打紅了眼睛的漁民們是不會放過這些殘兵敗將的。他們抓住了黃花魚怕震動的弱點開始用敲竹筒、扔炸藥等手段,將大大小小的黃花魚全部震死震暈漂浮在海面。原來,黃花魚頭部裡面的兩塊石頭是“報警石”,稍有震動它們就會逃之夭夭。不料“報警石”卻成了它的“致命石”,因為振幅過大就會把它們震昏迷甚至死亡。還有的漁民利用仿生學的原理,效仿鰻魚放電,用高壓電擊法來電昏魚類。驚魂未定僥倖逃脫的魚兒早就把這一幕幕恐怖的血腥影像刻錄在它的DNA里,它和它的後代們明年還會洄遊到這裡送死嗎?它會告訴它的同類和後代:渤海不是它們的天堂,而是它們的地獄!
誘人的高額利潤,也是造成一些魚類銳減甚至滅絕的催化劑。有一年,某國要高價進口活河豚魚,據說是為了提取河豚魚毒素。結果不到半年,河豚魚幾乎在渤海絕跡。“蘆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營口、盤錦一帶沿海的大葦塘是出了名的,可哪裡有河豚魚的蹤影呢?天才的詩人蘇軾啊,你如果生在現在,是肯定寫不出這首詩的!還是這個國家,每年要從我國進口大量海蜇皮,而且專門要碗蜇的皮。不是海邊兒的人你絕對不會相信,在碗蜇開始捕撈日的不到24小時內,渤海里的碗蜇就會絕跡!
其次是魚兒生殖場所的改變。淺海灘涂和濕地是魚類、蝦蟹類以及貝殼類幼苗繁殖生長的最好溫床。然而,隨着農業學大寨高潮的興起,大量的灘涂和濕地被開墾為稻田;隨着工業化進程的加快,填海造地,填海建廠,填海建碼頭隨處可見;有的將海邊窪地當做垃圾場。而僅剩的一點灘涂濕地也大多被承包瓜分,改作養殖用地。溫床沒有了,還上哪裡去找娃娃呀!
第三是日益嚴重的海洋污染。流進渤海的三大河流黃河、海河、遼河,其水質都受到嚴重污染,早已超出了渤海的自潔能力了。沿渤海經濟圈的開發,幾乎所有的工廠都或多或少向海里排污。連片的旅遊度假村,又向海里傾倒了無數垃圾,大量塑料袋、塑料瓶在水面漂浮,殃及多少魚類死亡。即使是水產養殖、農業種植,也向大海里排放了大量含有化肥殘留、農藥殘留以及消毒藥品殘留的污水。再加上漁船普遍採用機械作業,全天候地向海里排出油污,以致有些魚類、貝殼類被嚴重污染,吃起來一股柴油味兒。大量污染物資的彙集,致使大片的海水富營養化,形成大面積的赤潮,直接造成海水缺氧,致使魚類、蝦蟹類、貝殼類生物大量死亡。
第四是法律的欠缺。有法不依、執法不嚴,違法不究甚至執法犯法現象普遍存在。每年的禁漁期,總有大量船隻在作業。有的漁政管理部門竟然在禁漁期採取放票限漁的辦法。所謂放票,就是漁民只要肯花錢買作業票,就可在禁漁期照樣捕撈不誤。禁漁管理辦法中對網具、網目的尺寸都有明確界定,可是小眼網、底拖網屢禁不絕。古人尚懂得“不竭澤而漁”,懂得“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的道理,難道今天懂得高科技的人類連這點起碼的常識都不懂嗎?
我曾寫過一篇《龍王辭職》的雜文,還是來聽聽龍王和玉帝是怎麼說的吧——
一天,渤海龍王敖勃來到天庭,跪倒於玉帝面前,哭奏道:“玉帝萬歲萬萬歲,臣敖勃有罪,罪該萬死。小臣治理渤海不力,故懇請辭職。然非臣不盡忠,實乃心有餘而力不足也。致渤海若此,實因人類無視天規,目無海紀,貪婪兇殘,實行撈光、殺光、挖光之三光政策;同時,周邊企業之污水盡排於海,廢渣盡傾於海,垃圾盡棄於海。如此,海水焉能不腐?水族焉能不滅?”玉帝聞此勃然大怒道:“下界愚民,如惡習不改,一意孤行,朕定讓爾曹飽嘗苦果:耕者無可灌溉之水,漁者無可捕撈之魚,樵者無可砍伐之木,旅者無可觀覽之景。爾曹懲罰大自然,大自然定會十倍懲罰於爾曹!”玉帝言未畢,只見黃海龍王敖黃、東海龍王敖東、南海龍王敖南一起跪倒於玉帝面前:“臣等亦懇請辭職!”
嗨,我寫的這些,小雨杭大概不能全讀明白。不明白不要緊,等長大了慢慢讀。但要緊的是:渤海已經是大半個空海、死海或者叫臭海了。黃花魚、銅鱗魚、大鮁魚、大對蝦、梭子蟹等大宗名貴水產類已基本絕跡,“魚過千層網,網網還有魚”早已成為歷史,“天藍藍,海藍藍”只有在歌詞里去找。我們一邊要構建和諧社會,一邊卻在糟蹋環境;一邊要實現環境友好,一邊卻在狂撈濫捕。“不讓”的“讓”字,在這裡有兩層意思,一是“使得”,二是“允許”,這兩個意思在這裡都通,但我以為當“允許”講更恰切。讓魚兒自己游回來恐怕是近些年根本辦不到的事情了。即使禁漁十年,魚兒也不會找到它們原來的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