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寶貝,你哭着說,我想家了,我要回家。是的,我能理解,和自己熟悉的過去說再見,和自己記憶中的家告別,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因為,我也曾經一樣。
怎麼能忘記呢,住了十二年的老平房,童年時最美好的時光,最美好的記憶,都留在那裡了。而今,在樓房裡住了二十多年,從這裡搬到那裡,還是覺得平房好呢。怎麼能忘記呢,那林場里的舊營房,一排一排,依坡而建,人字型的屋脊,青磚黛瓦,房前屋后,綠樹掩映,坐在門前台階上的我,捧着路邊剛摘回來的無名野花,黃的紫的藍的一把,愣着神等媽媽。
我是在平房裡出生的,而我那樓里生樓里長的小女兒,對於平房裡的生活完全沒有概念,那麼,讓我對你娓娓道來。我出生在一個遠離城市的林場里,那裡平房林立,當我第一次走進城市看到六七層的高樓時,已然很愕然了。樓房很氣派,但也很冷漠,我不喜歡。我喜歡平房裡的濃濃人情,互相熟識的四鄰讓家的範圍更大了,有時一家人正吃着飯,隔壁鄰居的孩子竟穿堂而過,如入無人之境,我們也安之若素,也只有那時才會發生的平常事,現在想來,已成趣聞。
那時看書上讚美田園生活的文字,不解也不自知,自己正身處田園。“小叩柴扉久不開”,那敲不開的定是低低矮矮的平房的門,走不進的定是那雞犬之聲相聞的農家小院。“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牆頭缺,竹籬茅舍。”這說的不都是我心神向住的平房生活嗎。
住在平房裡的好處,只有住過平房又搬進樓房裡的人才懂得吧。平房接地氣,敞敞亮亮地在天地間立着,前門後門都是敞開的,四鄰八方,一覽無餘。隔壁阿姨拎着破了洞的菜籃急急忙忙往家趕,長的豆角,綠的辣椒,熱熱鬧鬧地伸頭探腦,一個紅彤彤的小番茄不安生地溜出來,滾進草叢不見了;對面阿婆坐在門口,白衫黑褲,一把稻穀撒開,長尾紅冠的好像戲台上的武將昂首闊步,短毛麻點的像尾隨的笨手笨腳的小嘍羅,急急忙忙全往家趕。認得的不認得的通通撲上來,阿婆要把別家的雞趕出去,張羅好自家的,手腳麻利,眼明手快,要不是滿頭銀髮在風中顫顫巍巍,一點不像快八十的人呢。而我呢,搬上小桌子、小凳子坐在門前柳樹下,藉著餘暉忙着做作業,順便享受一下路人的誇讚,“好用功哦,長大一定會有出息哦。”低着頭,不吭聲,越發地一筆一劃,羊角辮一點一點。誰知道呢,好聽的話就像含在腮幫里的硬糖塊一樣,不知不覺就不見了,但那甜味回味悠長。
秋冬春夏,四季更替,每一季平房裡都有說不完的私房閑話。親愛的寶貝,別嫌媽媽啰嗦,那是我曾經的生活。
夏雷陣陣,在門前廊下瞧見幾隻蛤蟆在泥水裡撲騰,指揮幾個哥哥捉回來,送給對門阿婆拾掇拾掇,精心烹制的湯水便是治痱子的偏方。若是盛夏傍晚,天將黑未黑,仰起臉可見群星散落,倦鳥歸林,滿天盤旋。家家戶戶嫌屋內悶熱將飯桌擺在門口,一家人默默無聲地吃着晚飯,媽媽腌的酸豆角真得酸啊,一大口白粥也遮蓋不住。稀里嘩啦扒拉完一大碗,便是挨個洗澡。洗完躺在門前的涼床上,翻過來翻過去,竹片兒咯吱咯吱響,蚊香遠遠熏着,銀河像在眼前流淌,一身汗慢慢涼下去,還沒聽完一個神話故事便入了夢,一個一個被爸爸抱進屋裡,早上醒來,胳膊腿上全是紅點兒。
秋風颯颯,拖着長耙,跟着媽媽、哥哥上山去耬松毛,漫山遍野地走着,一耙一耙,半天可耬上一大堆。累了,把我的綠色毛衣鋪在松毛上,懶懶地睡上去,軟軟的又扎扎的,聞着松針散發出來的獨特香味,仰望着被松樹遮擋不住的一小片天空,陽光從松針縫隙里垂落下來,我的睡意一點點升上去,睫毛沉沉蓋住了眼,感覺暖暖的。睡醒了,按按藏在褲兜里的小松果,硬硬的還在,只是太陽不知躲哪裡去了。大捆小捆地背回去,燒飯時便是最好的助燃工具。那一縷炊煙,從煙囪里升騰而出,裊裊地;我蹲在灶前,一把一把添着松毛,搭着柴火,鼓着腮幫子用力吹,走出灶間,眼裡還是一團團跳躍的火苗,小臉紅撲撲的。多少年了,還懷念着大鍋飯下埋着的焦黃的鍋巴,香香的脆脆的。
冬雪沉沉,屋檐下總掛着長長的冰掛,晶瑩剔透,陽光下光芒四射。我呵着白白的熱氣抬頭望着,心裡卻想着這冰掛要是棒冰該多好啊。陽光晴好的日子,家家戶戶都會把腌制的香腸、鹹肉掛在牆上曬,不一會兒油便滲出來“啪噠啪噠”滴下來。小時候的我不明白香腸是怎麼吃的,那麼長長的一串,大人逗我,“到時候掛在脖子上,餓的時候咬一口。”後來媽媽說,第二天早上便發現香腸上有兩排小小的牙印,一家人笑翻了天,把這個笑話說了很多年,可我一點也想不起來,真的是我乾的嗎? 只記得總是躲在溫暖的屋子裡,看窗外飛雪,看冰消雪融,盼着春天快點來。
春日遲遲,草色樹影入窗來,滿室的陽光香味,遠遠傳來布谷鳥的低吟輕唱。懶在床上不起來,盯着天花板看。平房的天花板,薄薄的粉刷了一層,不均勻的線條痕迹留在頂上,每個角度都能變化出無窮意境,豎著看是仙人出列,橫着看是波濤奔涌,再看就是媽媽的怒目圓睜了,“還不起來!太陽曬到屁股了!”更美的是春天裡爬到山頂上,站在我小小生活的至高點,俯瞰山腳下大片大片盛開的油菜花,那些青藍、赤紅的平房星羅棋布,散亂在田野里。再往遠望,怎麼也看不清天邊有些什麼,那些若隱若現的峰巒起伏,勾勒着未知世界的神秘線條;那些噴着煙兀自狂奔的列列火車,不知道奔向一個什麼樣的遠方。回到家裡,還念念不忘高處的風景,在平房小小的床鋪上輾轉難眠。
怎麼能忘記呢,那個莽撞少年,讀了我的舊作《中秋月色》后,一本正經對我說,你根本沒出去看月亮,也沒和家人一起賞月。我放下手裡的書本,也鄭重其事地回他,昨晚我確實沒出去,這篇文章是去年寫的了。一扭頭,馬尾辮甩得歡蹦亂跳,心裡卻惱火得要命。隔了很久,才想明白,那晚他一定是在我家窗外等了很久,也想讓我知道。只是當時的我還不解其意,以為挑釁。平房的夜晚,燈光亮起時,總是通透,無遮擋的遙望,清風中的寂寞佇立,薄薄的窗紗也濾不凈眼底的深情吧。若是熄了燈,在暗暗夜色里睜着眼睛,便能看到夜一點點明亮了起來,月色如水,照得門前石頭路亮得晃眼,屋旁的老梧桐樹影婆娑,映照在屋內白牆上,動靜仰合,好像皮影戲一般,看着看着,眼睛就慢慢合上了。夢裡,我坐在屋頂上,望着白亮白亮的石頭路,向著月亮,飛起來了。好大好大的月亮,好白好白的月光,卻沒有照見,那晚的少年。
怎麼能忘記呢,盛夏的午後,蟬聲無止無休,還是個小學生的我捧着一本《安徒生童話》一個人安靜地讀着,沒有一絲風,只有門前的老柳樹沉默地陪着我,我一目十行地翻完整本書,卻再也放不下所有的故事。 我深深震憾於故事的美麗,從那時起,我相信真愛與永恆,我相信善良與美麗,我相信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那個在空氣里的奇妙聲音,那個擁有一世不滅靈魂的夢想,也在瞬間迷住了我的心竅,讓我沉醉流連,彷彿已成為了童話里的一部分。
怎麼能忘記呢,那些停電的夜,煤油燈跳躍的黃色的火苗,提醒着我要剪去燒焦多餘的燈芯。沒有電視,那就擰開收音機的旋鈕,聽一段單田芳的評書吧,鐵馬冰河的場景便循着人聲慢慢流淌出來。怎麼能忘記呢,那些大年初一的早上,醒來時總能看到床前整整齊齊碼着一套新衣裳,年三十夜裡媽媽踩縫紉機的節奏猶在耳旁。怎麼能忘記呢,到了城裡生活的我,還是念念不忘平房裡的生活,“什麼時候回林場啊?我想家了。”總是被笑話,“那兒早就沒有你的家了!”於是不再提起。只是在此後二十餘年裡,總是不由自主地回望,望着那道和舊日生活的永遠的溝壑,越來越寬,越來越看不清楚。
一不留神,寫了這麼多文字,好像絮絮叨叨的老婆婆聊起來沒完。只是想告訴你,親愛的寶貝,終有一天,我們將和我們熟悉的生活告別。那些消逝在歲月中的美好瞬間、濃烈色彩、青澀情懷,那些我們曾經朝夕相處的夥伴,那些我們曾經居住過的簡單住所,都會成為埋藏在心底的愛的源泉、夢的基石、心的起點。我們從那裡出發,向著未知前行;我們帶着回憶和夢想,朝着明天奔跑。別擔心聲音太渺小,別害怕黑暗中跌倒,總是一邊在失去,一邊在尋找。讓舊日時光成為未來永恆的背景,讓明天的你為自己構建更加堅定的內心。讓我看到,你的眼中,除了昔日的純靜靈慧,還有新的光芒閃耀;讓我聽到,你的胸中,除了一顆不安分的心,還有一個踏實而且堅定的夢想在輕聲祈禱。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讓我們乘着月色,向著自己的心之家園,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