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一個會議的空檔,不經意朝前排座椅的兩張後背上望去。
我忽然望見兩隻黑色的、細如米粒的物體,在這兩片厚實而寬闊的後背上得意而旁若無人地漫步。
它們時而鶩地飛起,時而輕巧地落下;時而晃動腦袋,時而搓弄前足;時而騰挪身軀,時而靜默入神。它們像是在悠閑地尋找些什麼,又彷彿是在百無聊賴間撞上了一處可以恣意尋歡和追逐作樂的寶地。馳騁,揮灑,自由,得意。
我在它們叮着的姿態里靜默出神的瞬間,看見它們黑色的腦袋上兩對骨碌碌轉動的複眼,閃爍着狡詰而膚淺的光芒。
就在我的眼前,從這一張後背到那一張後背上,它們疾如閃電,來去如風,飛如不費吹灰,行如平地履足,根本不顧及“寶地”暗藏的危險,不顧及主席台上巨大的震動,甚至近在咫尺的我的眼睛。
——這是一個較為正式的會場。有正襟危坐的專家學者,有嚴肅認真的行政領導,有宏大莊嚴的麥克風的聲音,有不斷端茶上水的服務人員。而我卻被這兩粒不斷遊動的黑色物體牽引了視線,漸漸模糊了不時閃入耳膜的抑揚頓挫的言辭。
我不知道這兩隻蒼蠅正在思考和想象着什麼,又為了什麼而來到這裡。在這人影密布、人聲喧嘩、人行如梭的地方,我竟然忽然間有點失神了——這兩隻貿然闖進來的蒼蠅,無端地更改了我從會議伊始延伸開來的理解和思維的曲線。
2、
我的腦海里,全都是蒼蠅了。
紅頭的蒼蠅,綠頭的糞蠅,灰頭的蒼蠅;家蠅、市蠅、金蠅;餐桌上的蒼蠅,樹葉上的蒼蠅,糞坑裡的蒼蠅;得意飛舞的蒼蠅,趴着吸血的蒼蠅,被滅蟲劑撲殺了的蒼蠅……夏天到了,從這個季節開始,一直到寒霜初降,都將也屬於這些蒼蠅的了。在適於蒼蠅生存的袤大溫度和環境里,這群生命力和繁殖力都極為強大的物種將不失時機、緊抓機遇,利用一切的潛力和資源,努力地經營起它們的生活。多麼壯觀、多麼異彩紛呈——花花綠綠,密密匝匝,嗡嗡振翅,蠅營狗苟,滿世界飛舞!
蒼蠅的喜好是廣泛的:乾淨的菜肴、澄明的玻璃、芳香的食品自不待說,腐爛的屍首,骯髒的垃圾堆,腥臭的便池,濁水橫流的水溝更是它們鍾情的場所。它們的生活方式是寄生的:在淺水和垃圾中滋生,經卵到幼蟲,到變成蛹、到長成成蠅,它們的一生都在拚命汲取着來自於自然和人類的營養。它們不會創造,也從不試圖去改變世界,不會為自己營造一個屬於自己的巢穴或者居所,更不會做一丁點對自然、對環境有益的事情。——它們只是在自己喜歡的食物和氣味里飛舞追逐,在眾目睽睽的喧鬧里駐足嬉鬧,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別的生命所創造的勞動成果,放浪形骸地黏附在腐臭腥葷的不幸的屍骸上,吃飽喝足之後,它們還不忘記拉下一堆蠅糞,產下一串不需要自己照顧的卵,然後生出許多幼小的蛆蟲來。它們寄生在社會和自然這一塊免費的巨大的營養基上,不可一世地擴張,壯大,得意。歌唱。
蒼蠅的生命力是強大的。一雙複眼給了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絕技;數只附有吸盤的足給了他隨遇而安、可攀可附的頂級安全;一分鐘能振動兩萬多次的輕巧羽翼給了它飛翔和及時躲避的機靈。
蒼蠅的繁殖能力也是驚人的。一次交配即可終身產卵,一對“祖宗”就可以製造出數不清的子子孫孫,我在網上查了一下,得到的數據是一隻蠅1年內即可繁殖10到12代的後代。這種倍數繁殖的產量是一般物種無法望其項背的。
無怪乎蒼蠅的數量和蹤跡如此龐大和無處不在!
3、
在蒼蠅這一宏大的物種里,有追腥逐臭的,有聞香下馬的,有追光逐亮的,有吸血咬人的。
記憶里有一種極為厲害的蒼蠅,善飛,微黃,精幹,個頭不大,常獨來獨往,專揀老家耕牛的勁脖和大腿根部吸血,而且逃得迅速,極難防備。我小時候放牛和讀書的時候就被這種被父親叫做“牛蒼蠅”的黃蠅猛然襲擊過額頭和裸露的臂膀。一陣鑽心的劇痛之後,被叮咬處立馬腫起一個極大的包,幾日不退,即便是退去了也會遺留下好長一段時間的皮膚青紫。
這實在是一種令人恐懼、“敬畏”卻又防不勝防的物種。
4、
現實生活里,我亦碰見過許多類似的蒼蠅。
我隔壁的老王家養了一對兒女,均已婚嫁。孫子今年12歲,自小一直呆在老王家,吃喝拉撒老夫妻全包,兒子媳婦住不遠,一年四季都在老王家共進中晚餐,且一直拒交生活費,理由是老王還有點退休金,不吃白不吃;女兒女婿看着不服氣,從去年起也“忍痛割愛”做了老王家的“常駐大使”,一個月付給老王300元錢生活費,一家三口全包。老王因為過度勞累,心情不好,更忍受不了兒女的臉色,近幾天腳背浮腫得厲害,上樓梯也口唇青紫上氣不接下氣的。到醫院一查,慢性心力衰竭、心功能四級,在醫生下達了病危通知書之後,只好手忙腳亂地地住進了醫院。
這般的啃老族,氣壞了老人,帶壞了孩子,傷害了親情,墮落了自己,與寄生的蒼蠅無異。
我所供事的單位里,總有極少數不勞而獲的“同志”。上班遲到早退、或者乾脆不來;工作成績假大空卻不忘記對別人指手畫腳;辦事時一無是處,完全外行;工作中千般退縮,投機鑽營;平時不把領導和同事放在眼裡,出紕漏時卻又推卸責任萬般討好;分配任務時百般理由,唯恐擔責;要錢時當仁不讓,“拒理”力爭。一杯茶,一根香煙,一張報紙看半天;一張嘴,一派胡言,一切工作不沾邊;甚或乾脆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來:工資少不了我的,獎金至少平均,事情我就不幹。我就這樣,你能把我怎麼著?
他們不學無術,不勞而獲,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過着完全寄生式的生活。這樣的個別人的存在,打擊了先進,鼓勵了落後,敗壞了作風,破壞了氣氛,與蒼蠅的生活是否也有着某些共性呢?
如此的蒼蠅還有很多:比如假冒眼下正在舉辦世博會名義的有獎問答;比如做傳銷和集資無孔不入的鑽營,比如假僧人慈悲名義的詐騙集資,比如地震、旱災之後冒牌的“大義”募捐;比如前一陣子逼真到無懈可擊的《非常6+1》的領獎網站;比如夜色中閃着魅影的小偷;比如朋友、親人之間無比“真誠”和“貼心”的哄騙和利用;比如蹭吃蹭喝的官痞,民痞,記者痞;比如鬧市裡順手牽羊的市儈;比如街頭尋釁滋事唯恐不亂的混混;比如披着文明和尊嚴的外衣徇私枉法的敗類;比如藉助權力和權威的產品推銷;比如商品招標中的回扣黑幕;比如跑官買官的官員;比如警匪勾結的釣魚執法和創收;比如街頭的苦肉計和催人淚下的雙簧表演;比如我的電子郵箱里總是充斥着各類中獎和制售假髮票、假證件的廣告······
小到挖牆腳,做內鬼;大到危害社會、尋釁擾民傳播有害物質和精神垃圾,到殺人放火、強姦爆炸、國際恐怖主義,都是寄生在地球這一片美麗土地上的蒼蠅。這些更為厲害的蒼蠅,寄生在社會的肌膚上,寄生在勞動人民的辛勞里,寄生在渴望和平和安寧的人類的善良和愛、溫暖和真誠之上。
這惹不起也躲不起蒼蠅阿!
5、
有人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我認為,在社會群體生活中萬物之間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人當然也不例外。親情,友情,共性和愛好,興趣與志向,將各種性格、各種特徵、各種需要的人群或鬆散、或緊密、或直接、或間接地聯繫在一起。地球都成了一個村落,真正無“縫隙”的真空人是沒有可能存在的。這“縫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善良和真誠,是坦誠和誠信的相互信賴與託付,是不願意以最壞的惡意去揣度別人內心的善良與溫暖的願望。
於是,這“縫隙”的存在便暗含和演繹了無數的悲劇。善良是有罪的。真誠是弱智的。誠信是脆弱的。坦率只是實心的獃子。
我承認我不是無縫的蛋。我也有人性的弱點和不切實際的夢幻,也有時時驛動的慾念和不安。但我不是蒼蠅,我短暫而無聞的一生,也絕不會蛻變為一隻蒼蠅。
宿松作家吳忌說:我們要做善良的草,即使善良即將像如來一樣消失虛無,我們也堅持向寂寞的山川默默膜拜。宿松吳忌堅決與桐城明月一起做小草。
那好,我甘願只做一株小草。至少,有了這一株叫做吳忌的“草”,我不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