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閱讀
東永學(土族)
二十幾年崇拜着魯迅先生,二十幾年一直拜讀着先生所有的著作。前不久,我找到了一種歸位讀法,這是讀先生文章的別一種收穫。
小說
魯迅小說,是我的父母。
我的卑微中維護着自己脆弱的尊嚴的父親,有時候和孔乙己重疊在一起。
父親年輕的時候,很多時候也想找個凳子坐下來喝一次愜意的酒,但他有六個兒女,於是把黃土築就的四合小院留給母親守着,他大部分時間都出門在外。
父親四十多歲的時候,歲月在他的臉上就刻出了老年閏土一樣的皺紋。
魯迅先生見到老年閏土神傷,我從父親滿臉縱橫的皺紋里讀出了兒女們幸福成長中的一種罪過。
父親只活了六十三歲,他和母親一樣牽挂着六個兒女不如人意的遠慮近憂走了,可以說他一輩子沒有得到解脫。
還有母親,她贖罪一樣忍辱負重拉扯着六個兒女。她把幸福理解為幾個兒女的健康成長,再就是給勞累的父親端上一杯熱茶,鋪好一床溫暖的被窩。她可能以為,生下這麼多兒女,讓父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外奔波,這只是她的罪孽。
祥林嫂有時候是我的母親,母親有時候變成了祥林嫂。
曾經為母親的嘮叨而煩,此時聽不到她的嘮叨時,我努力回憶她嘮叨過的某一件事的一些細節,但我想不起來。
假如曾經錄下幾段母親的嘮叨或別的聲音多好,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多少個兒女做到了呢?起碼我沒有做到。
我的老家或者城裡的家裡,沒有一間祠堂供奉着祖宗畫像或牌位,今天我想在靈魂一角修一間祠堂,裡面供奉起孔乙己、閏土、祥林嫂、父親、母親。
這不是阿Q的自輕自賤,很多時候我做着阿Q的兄弟,很多事上我像阿Q一樣自欺欺人,但建祠堂一事的念想,我想不是狂人的作為,更不是阿Q的地上畫圓。
雜文
魯迅雜文,是我的年輕的四個兄弟。
我們年輕,所以我們喜歡用力氣,用拳頭解決問題,甚至用刀子,看着別人趴在地上,我們發出野狼一樣勝利的狂笑。
二十幾歲,我們看不慣倚強凌弱。有人這麼做,我們會大打出手幫助弱者,有時候連無力解決的不平之事也要管一管,最後弄得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更可笑的是,有一次父母打架,自以為母親是弱者的我們,聯合起來制服了父親,這成了母親調侃父親的一個永遠的話柄。
然而,魯迅先生的雜文沒能解決中國人的多少問題,我們也不能用二十歲時的勇敢解決個人生活的一些問題。
我的事事喜歡爭強好勝的三弟死於車禍時,應該承擔責任的學校領導及有關部門領導鑽了法律的漏洞,一句話把所有的責任推到了我死去的弟弟身上。星期六組織年級組教師活動不包括在正常上班範圍(弟弟是年級組組長,獎金是學校發的),讓應該承擔責任的主管領導推卸了所有責任;強制我弟弟酒後駕車去省城玩妓的教導主任一句酒醉不知原因輕鬆地逍遙法外,至今他們心安理得地、人模狗樣地活着,在該有的位置上高談闊論着道德、責任之類。
想到這些,我有些可憐年輕時的輕狂,也為魯迅先生的雜文在中國很多場合變成棉花刀感到悲傷。
中學校園裡語文老師們給學生講着魯迅雜文,大學校園裡教授們開了很多魯迅雜文的各種各樣的講座。一旦走出課堂,這些講述解決了什麼問題嗎?
先生的雜文現在只讓多少中學老師們顯示着很有學問,所謂魯迅思想只養活着成千上萬個專家學者,除此之外便是幾個酒鬼醉酒之後的一種浪言狂語,引來的可能只有嘲笑和看熱鬧。
詩歌
魯迅詩歌,是我的兩個妹妹。
寫着詩的魯迅先生,有了幾多浪漫,野性靈動的光芒也從四平八穩中得到些許釋放。
我兩個妹妹沒有進過學校門,校園歌曲和流行歌曲與她們無緣,因而她們從十三四歲時把自己交給了山野粗放的情歌,十八九隨就把自己託付給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
她們沒有想過走出傳統,她們也打不破傳統,很多時候她們在土地里刨食,心累時只能走進古老的民間舞蹈中,跟着母親們跳着轉着圓圈的舞蹈。(土族舞蹈以圓為中心,以轉圓圈為基本走向。)
她們有嚮往,只有三十多歲的她們把嚮往只能像我的母親一樣託付給下一代。
我讀魯迅先生的詩,總是讀出一種無奈的希望,它和我的妹妹們指望下一代的嚮往一樣美妙而空洞。
散文
先生的散文,是我的學生。
這樣給他的散文定位,首先是先生散文中最先感動我的就是對不同讀書期間的老師的回憶,對校園生活的追念,對讀書生涯的反思。
寫這一切,先生的筆下充滿了平和與溫馨。
我老了,退休了,留待咀嚼的也只能是校園、學生。
參加工作二十二年,我一直在故鄉的很多鄉村小學間調來調去,我面對的是野草一樣倔強中努力生長的學生。
棗樹,睜着夜眼夢想中對抗着寒冷和壓迫。
棗樹是我和學生的心中偶像之一。
先生說過——
“然而向青年說話可就難了,如果盲人瞎馬,引入危途,我就得謀殺許多人命的罪孽。”
這是做着教師的魯迅的一種真正的承擔,是一種對職業的深刻反省,還有對一些自居傳道者行列的人的提醒。
然而有幾人有過這樣的點滴思考和自省,如我,很多時候浮躁迷亂中站在講台上有口無心的講着,目光遊離在學生和課堂之外。
往後,我會體驗教書育人的崇高,會思考把每一堂教學都寫成一篇優美的散文。
書信
先生的書信是我的師長,是我的愛人。
讀先生的書信集,讀出的是寬厚、仁慈、摯愛、友善。
他給朋友和學生的信里全是語重心長,指導人生,指點寫作,細心和和善中看不出他在小說里的憂慮焦急,也沒有雜文里的劍拔弩張的血性噴張。
人生路上,有多少師長給過我細心的扶助,指引過一度迷茫的靈魂。至今已經聽不到有些人的聲音了,活着的人還在默默地注視着我,他們擔心着我的未來,害怕我人生受挫。
再讀魯迅先生給許廣平女士的信,我想象着時時捏着筆桿的那雙手心裡溢出的這份愛撫來的多麼不易。
先生和許廣平女士之間的愛情又是多麼深沉而平和,他們都擔當著責任和真愛。寫到這,我特想念守着家的愛人。
我的愛人從來沒有給過我主動的擁抱,昨夜她發來短信,她沒有說“我愛你”,她用民間平實的語言說“我想你”。
她默默地為我付出着,她的辛苦,她的容忍,她的站在幕後的注視,這一切是從鄉村母親們那裡承襲來的,也是她獨特的愛的表達。
時間安排
有了如此的理解,我認為讀魯迅先生的文章,要做如下的安排。
星期一,我讀先生的散文,三尺講台是我人生的舞台,見到學生我就看到了希望。
星期二,我讀先生的詩歌,這是有夢想的日子,窗外燈紅酒綠引誘我想走出門時,詩留住了我的腳步。
星期三四,我讀先生的小說,這兩天象徵操勞的壯年的父母;父母走了,我才知道要學會閱讀他們,從他們身上感悟生活。
星期五,我讀先生的雜文,這一天應該對一周的生活有所盤點,盤點一周來的生活,是對自己的負責,是對學生的負責。
雙休日,我讀先生的書信,心靈此時沉浸在和妻女廝守的天倫之樂中,放鬆兩天,然後走向新的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