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 樹
程玉宇
玉樹,程姓,是我老蔫伯的大兒子,在我們程氏家族居住的紅椿樹溝里,論輩分,他還是我的一位堂哥。
在我們紅椿樹溝,人一到三十歲便要早早的給自己準備死後之事,並開始為自己選擇墓地,自掘墓地。墓坑掘好了,必用紅磚砌起,鼓圓,還要裝飾墓前的牌坊、拜台,少則數千元,裝飾豪華的則多至萬元,二萬元不等。墓成之日,還要大宴賓朋,以示慶賀死有葬身之地。此風日盛,遂成鄉俗,到三十歲至四十歲不自掘墓者,則必遭族人唾罵。
我堂兄玉樹,時年三十二歲。因父母早亡,從十五歲就下地幹活。三十二年,就有十七個年頭在紅椿樹溝里的土地上勞作。自然也娶了妻子,生了孩子,但一輩子去得最遠的地方,除了五裡外的縣城,就是到村后那高高的南山頂上砍過椽子,割過竹子,挖過草藥。也自然積攢了千把塊錢,因此只得按鄉俗,讓陰陽先生給看了個地方。因為有的是力氣,他也不請人幫忙,就自己一個人甩開膀子,掘開了墓穴。累了,就從墓坑裡爬出來,伸展手腳,在墓穴旁躺成一個大字。
正二月間,太陽暖洋洋的,他就那麼躺着,漸漸的便有了一絲睡意,朦朦朧朧的,他似乎看到自己死了,年輕的妻子和幼小的兒子正跪在靈前哀哀哭泣。然後,他又看到他被村人七手八腳的放進棺材,臉上蒙了一張火紙,被十六個人抬着放進了他自己掘好的墓穴……
“玉樹,咋睡着啦?”
來給他送飯的妻子搖他,喚他,他一咕碌從地上爬起來,看到的是妻子那張粗糙的臉,和眼前山溝里那一片永遠的老風景。他才突然明白,原來剛才是自己做了個夢。可夢雖然醒了,他卻眼淚花花的。妻子問他怎麼啦?他狠狠的吐了口唾沫,說:“日他娘,我年輕輕的就給自己掘墓坑,就夢見自己死了。這樣活着,真他娘的窩囊!”
他想到自己活了半輩子,都沒有離開過這紅椿溝,都只會種個莊稼,連西安市都沒去過一趟,連火車都沒有坐過一回,甚至沒有看過一次滑冰,沒有住過一晚旅館……可現在卻早早的給自己準備死後之事,自己給自個兒掘墓坑了。一輩子挖土巴,連死都要埋進這深深的土坑裡。這樣活着有啥意思?有啥價值?
玉樹哥從墓坑邊驀地站起來,粗聲野氣的說:“不掘墓坑了,掘他娘個腳!”
我那個堂嫂吃驚地望着他,以為堂哥發了瘋。玉樹也不給他多作啥解釋,只吩咐她趕快給自己收拾一身乾淨體面些的衣裳,把那一千多塊錢從村業務站取回來,他要出一趟遠門。堂嫂問他:
“墓不鼓啦?”
“不鼓了,鼓他娘個球!”
然後,他便匆匆忙忙的吃完飯,跑到自留山裡,連跟拔了一棵小樹來,將那棵樹載進墓坑裡,又一杴一钁地將掘了一半地墓坑填了。
玉樹哥一邊栽樹,一邊喃喃自語:“他娘的,何處黃土不埋人?我為啥偏偏要死在這個鬼地方?我就像這棵樹一樣,得挪個地方,換一種活法,還要活幾十年哩!”
栽樹好了,玉樹哥突然直起腰,把那被生活重壓壓得微駝的脊樑往起一挺,然後,便在我那些程氏家族族人們詫異的眼神里,背着簡陋的行囊,離家出走了。
玉樹哥這一出走就是五年。據堂嫂說,堂哥先在西安用那一千元本錢收破爛,後來攤子漸漸滾得大了,他就當了老闆,手下請了四五個人;再後來,他竟攜款數萬元,到西藏、新疆等地做生意,發貨都用集裝箱,一拉就是半個火車皮。再後來,玉樹哥在西安買了一套單元樓,把堂嫂和孩子都接到西安常住了。
去年過春節的時候,玉樹哥和堂嫂帶着孩子回老家了,且專程引着妻子兒女去看自己當年掘的那個墓坑,去看當年離家出走前在墓坑裡栽植的那棵樹。那是一株山楊樹,已長得有碗口粗了,樹冠筆直筆直的刺向藍天。玉樹哥在那棵樹下站了很久很久,也思索了很久很久。
我問他:“玉樹哥,這幾年都去了哪些地方?”
玉樹哥說:“我到過西藏的拉薩、雲南的大理、新疆的阿爾泰、海南的海口……長江、黃河也都見了,現在唯一遺憾的是我沒有出過國門,明年,我想到俄羅斯走一趟,聽說那邊的生意好做。”玉樹哥還說:“咱紅椿樹溝這人沒死就掘墓的風俗不好,是陋俗!為啥人還沒死哩,就要給自己掘墓?這算那門子道理?要不是我自個兒當初覺醒,有咋能到外邊見那麼大的世面?兄弟,你當律師,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你說哥的這些想法對嗎?”
村裡那些老人們,聽着玉樹哥的那席話,竟不再聲色俱厲的反駁。因為,他們每一個人的家裡,都有玉樹哥送的幾瓶好酒,幾條好煙。
玉樹哥在他的老房子里大宴親朋,將我們紅椿樹溝所有程氏家族的人都請去大吃大喝了一回,然後,又悄然地回西安去了,村裡的老人們還對他的那段話議論不休。從此,老人們再不逼迫孩子們早早的給自己掘墓坑了。
那個年輕輕的就要自掘墓穴的陋習,因了玉樹哥的反叛,從此成了一個傳說。
我也是個鄙視鄉村陋俗的叛逆者,今年都五十有六的人了,卻從未想過給自己選擇墓地的事情。我想:人活着,只要活的有尊嚴、有價值,這就行了。至於死後之事,要兒孫們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