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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性與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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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鄉很神聖,是每個人心目中的圖騰。許多寫故鄉的文章,都是有意無意極盡華麗的筆墨,把它推向完美。記憶很奇怪,它自動過濾往事,把不堪回首的痛苦拋開,只生出一種親切。那些感人的殘留細節,我卻再次審視它們的真實性和合理性。如果有悖於此,我照樣毫不容情地拋棄。因此,我筆下的故鄉毛病多多,卻很靠譜。我從不追求皆大歡喜的局面,只求能夠避免最糟的後果。

  那個我叫它故鄉的小鎮,着實沒有什麼可以寫的。包括它的名字,它所有的一切都極普通。既沒有出現過影響歷史的大人物,也沒有精彩紛紜的明清建築。它猶如河灘上的一粒沙子,哪怕它長着兩個角也不起眼。兩個角的沙子還是沙子,一經河水的浸漫和彼此的摩擦,就日漸圓滑起來,成為無計其數的沙海一員。

  按佛家的觀念,一花一天堂,一沙一世界。換成現代科學俗語,就叫宇宙全息論。佛教與科學殊途同歸,在揭示事物本相的過程中高度一致。

  既然有沙中世界,小鎮就當有自己的特色,何況小鎮與佛淵源極深。當初小鎮確實長着兩個與眾不同的犄角,一是它的名字彌陀寺,把一個法力無邊的佛當作自己的招牌,全國少見;二是它比較寬敞的石板街,延綿幾里長,也是全國少見。就憑這兩個全國少見,方圓百里都把彌陀寺當成精神上的家園和佛塵兩界交匯的坐標。

  小鎮坐落在虎渡河畔,四周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平原。除了河堤和墳墓,大地上沒有一塊隆起的地方。鋪設街道的長青石,取自於千百里之外的長陽五峰一帶。在運載工具不甚發達的清末民初,把成千上萬的大石板運回小鎮,其費用和艱辛都是難以想象的。據說僅僅是鋪街時,出資人就抬來一筐筐現洋當場發放。石匠每鋪好一塊石板,就得一塊大洋。還有徒弟和小工,人人有份,絕不拖欠,不像現在的一些老闆惡意欠薪。

  那個熱心慈善的大財主卞卜哉,在沙市、劉家場都有商鋪和作坊。田產達一萬二千畝,遍及周邊幾縣。土地革命時期,彌陀寺打響湘鄂西暴動第一槍,卞卜哉與賀龍為敵,到縣上搬兵殺了不少農民軍,解放后即被鎮壓。修路者是他還是他的長輩,我不清楚。

  塵土飛揚的黃土路面,換上整潔堅硬的青石板,面貌煥然一新。路中央的石板長約兩米左右,兩邊的石板約為一米二,上面都琢出精細的斜向防滑槽。粗糲的青石板,也就有了江南特有的細膩。猶如缺衣少食的貧家女子,換上一身淡雅素凈的女兒裝,突然增添了一種小家碧玉的迷人風情。三行石板順着蜿蜒的街道,從連着河堤的南街一直延伸戲園子更北的北街,看上去無比俊俏 。風光秀麗的小鎮自從有了它,更是平添了一道絕世的風景。

  孩提時代的我,對它的感悟並不深,還覺得石板街太堅硬了。在小巷深處捉迷藏,跑到街面摔上一跤,往往頭破血流。年深月久,石板上的防滑槽已經磨平得差不多了,卻又加了兩道明顯的板車轍印,不僅絆腳,而且雨後還留着一汪汪污水。成人以後,見識過全國的一些著名的旅遊村鎮,才知道這條石板路的特殊價值。它不僅是江南古鎮的看點,還是鮮活的歷史。

  小鎮歷史悠久,古剎彌陀寺建於宋淳佑年間,小鎮依它而得名。據老人說,古廟一直香火鼎盛,初一十五前來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我沒有見過寺廟以前的模樣,也不覺得遺憾。我想,南宋時期的磚木土木建築傳到今天,不知該翻修重建了多少次。最近的一次毀於日寇的飛機轟炸,屍骨無存,只有大地名和小地名存在了。大地名是小鎮重名的彌陀寺,小地名是本地人口裡時不時冒出的大廟小廟,指的是楊叉古子裡面的一塊地方。

  或許是受了彌陀佛上千年香火的熏陶,彌陀寺人骨子裡都有與人為善的一面。鬧紅暴動時期,當卞卜哉之弟卞家訓被農民軍抓住后,街坊鄰居並未落井下石,反而出面一致證明他在外經商,未曾參與作惡,農民軍立即將其釋放。

  數十年後,一個地主的遺孀,我們大人小孩都叫她肖大媽。她受不了敲鑼打鼓的驚嚇,自己在床腳上系根繩子嘣死了,同屋人都很惋惜,文化大革命又不會把她怎麼樣,她一輩子吃齋念佛,螞蟻都不踏死一隻。她有一個兒子叫肖代賢,當時正在讀大學,回來奔喪我看過一眼,白面書生一個。此人後來曾任湖北省文化廳長,倒算得上是小鎮名人。不過跟我沒有半毛錢的關係,跟我的三哥有一定程度的交往。

  我一向認為,宗教與科學有本質上的關聯,宗教與迷信更有血緣上的傳承。迷信催生宗教,宗教又派生迷信。彌陀佛影響小鎮人千年,即使在大破迷信的文革期間,迷信照樣可以大行其道,不過是換了一層包裝。有時連包裝都不換,留下原汁原味的恐怖鏡頭。

  肖大媽死的那夜,我的父親,一個鐵骨錚錚的軍人,半夜聽到堂屋裡的飯桌無緣無故響個不停。那時小鎮還沒有電燈,連火柴也要計劃供應,他以為桌子沒有放平,就摸到堂屋重新擺穩。誰知剛躺在床上,飯桌又響了起來。如是者三,他乾脆把飯桌翻了一個身,桌面朝下,自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抽了一袋葉子煙。

  第二天,同屋的人都說,這是一輩子阿彌托福的肖大媽,讓小鬼們猶豫了,不忍心去引走她的魂。

  我還記得一次,鎮子東面的一個水塘冒出來無數氣泡,十里八鄉都在傳言:這是佛水。肚子痛喝了馬上就好,眼睛紅洗了馬上就亮。幾天內,這個水塘里到處是人。都拿着碗罐在水中趟來趟去,看見冒氣泡的水就趕緊舀,裝進罐子裡帶回家。其虔誠程度,遠遠超過對現代醫學的崇拜。岸上觀看的人更多,一些區、鎮革委會的領導也是興緻勃勃,一會兒指着那裡喊,那裡冒氣了,一會兒指着這裡叫,這裡出佛水了。

  這個水塘是鎮里的魚塘,一串四個,在小鎮的東側,一排深宅大院的後面,是虎渡河數百年前破堤串門兒留下的腳印。我們叫它坑,水面有百十畝,齊頸深,每年春節,它都為鎮上的居民獻上斤把兩斤魚兒。那次冒佛水,人多了最終鬧翻塘,引來了全鎮的男人,打着赤膊下坑撈魚,誰撈着就是誰的。當然,年底的一兩斤供應是都沒有了。

  逢年過節才供應半斤肉,沒有誰能拒絕不要錢的魚,何況大家手裡都沒有幾個錢。

  小鎮人都窮,但誰也意識不到自己很窮。沒有幾個人帶上手錶,絕大多數家庭里也沒有鍾。要看時間,一般都抬頭看天色,要不就打發孩子去鎮上唯一一棟兩層樓的人民旅社。它的大廳里掛着一座大鐘,站在街心看去一目了然。還有一個計時的方法,小鎮人銘記於心。那就是江彌輪停靠碼頭的汽笛聲。聽到粗獷雄壯的汽笛,大家都知道,是早上九點半了,或者,是下午三點了。早上是從里甲口到沙市,下午返回。那時虎渡河客船很多,從沙市到長沙益陽,都從虎渡河走近路。不過它們經常誤點,它們的汽笛聲也就沒有計時的功效了。

  古剎的鎮名、青石板長街和虎渡河的汽笛聲,構成我對故鄉不可磨滅的印象。我是不很戀鄉的人,在我離鄉幾十年裡,偶然夢見了故鄉,出現在我面前的,就是以上的三大要素。缺了一個,故鄉就不完整了。如今,三個都沒有了,故鄉還是故鄉嗎?

  民國時,它改名為江陵縣第四區。這好理解,用數字是為了方便,並不影響本名的使用。建國后,改成了彌市,就讓人云天霧裡了。彌陀寺是市嗎,明明是一個鄉鎮,要利用漢語的簡潔功能,也應該只叫彌寺。名字去了,寺廟卻回來了,踏着新世紀的腳步,不倫不類的土黃色院牆,站在紅旗渠的對面,捧出了裊裊香煙。它比農家小院還要低矮,真能煥發出千年古剎的風采?

  無獨有偶,那條寬闊的虎渡河也死了,青翠的兩岸再也聽不見船舶的歡叫,夏天只留下浩蕩洪水的孤獨身影,冬天只留下百里沙灘的無窮寂寞。

  陪伴過我的艱辛童年,那條親切的青石板長街,早就不見蹤影。為了政績,也為了行車方便,那些從鄂西千辛萬苦運來的青石板,給小鎮帶來無限風光的石板路,承載了歷史風雲的道道車轍印,在粉碎機的轟隆巨響里,一夜間全部淪為碎石。這些碎石拌合烏黑的瀝青鋪到街面上,使小鎮也有了一條粗俗不堪的柏油馬路,追上了改革開放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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