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違家鄉四十餘載,但是小時候的田野場景,仍不時會在夢境中出現。趁着返鄉之便,和姐姐一起驅車同往,擬再行一睹這片童年記憶中的田園風光。
前往農田的道路兩旁,原本高聳的木麻黃不見了,碎石道路變成柏油路面,旁邊的灌溉溝渠也改成水泥渠道,與記憶中的農村景象,有着頗大的差異。離開柏油馬路,轉進一條大排水溝旁的小徑,這是通往昔日農田的必經道路。由於前景路況不明,乃在一處工廠前的空地,將車停妥徒步前行。
路旁的大排水溝經過整治,加高的石頭水泥堤岸,替代了記憶中的綠意土堤,一座高大的水閘門建築,硬生生地橫跨兩岸矗立在溝渠之中。在童年的印象里,這條水溝直達海邊,具有防洪排水效果,可惜我卻未曾沿着堤岸,往西走到與海交接的盡頭,而僅能在田園附近來回,在木造的“烏橋”上頭,憑欄向前眺望那堤上木麻黃隱蔽的深處而已。
記憶中的這條土堤溝渠,是一條動態的自然生命線。十多棵高聳插雲的木麻黃樹下,有着一戶養鴨人家,每天都會在固定的時間,讓鴨子在溝渠內戲水覓食。而我也曾經利用務農時的空檔,在這裡攔網捕魚。由於這裡是海水溢流區,因此所捕獲的鹹水吳郭魚,肉質特別鮮嫩而無泥土味。當然,偶而也會在鴨群嬉戲過後的清凈溝水裡,驚訝地發現幾顆鴨蛋靜靜的躺在水中,等待養鴨人家的撿拾。
由於田地離家約有四十分鐘的腳程,因此在農忙的中午時分,我們往往會在田間埋鍋造飯。此時,撿拾柴薪、拔取野菜以及在溝渠中攔網捕魚,就成了我這個跟班么弟的重要工作。而這些來自溝渠中的鹹水吳郭魚,也適時地成了田間野炊最鮮嫩的一景。午飯後,全家人會在養鴨人家的木麻黃濃蔭下小寐。清風徐來,暑氣不興,雖然每個人都是汗流浹背濕透衣裳,但是那種濃濃的幸福感受,至今依然讓我甜在心頭。
站在土堤上,可以看到溝內的流水,每天都會出現漲落變化,只是時間並不完全一致而已。水漲時,水會由西向東流,有時水面還會夾帶着一些泡沫;水落時,原本被水淹沒的低矮土埂,就會再度出現,方便養鴨人家往返兩岸。這是我所認知的最早潮汐概念,而那些漲潮時所夾帶的泡沫,則正是海浪拍岸時所捲起的千堆雪。
土堤溝渠內,幾株植物從水中長出,矮矮地而且枝葉並不茂密。在這裡由於土壤鹽分較高,一般都只能種植抗鹽性較強的木麻黃,其他木本植物則比較難以生存。這幾株灌木,竟然能活在水中而且生趣盎然,讓我感到相當驚奇。長大之後,才知道它們原來就是濱海植物──紅樹林。而在童年記憶中,這些紅樹林灌木,也正是魚兒最喜歡造訪和覓食的地方。
在紅樹林附近的土堤斜坡近水處,則是招潮蟹、彈塗魚活動的天堂。漲潮時,這些黏質土地會被淹沒;退潮后,它又會重新露出水面。因此這些溝邊地,一直都能保持濕潤,並不會因為四季的更迭而有所改變。小時候時常站在土堤上,觀看招潮蟹群集覓食,欣賞彈塗魚的泥上彈跳功夫。只是這些動物生態美景,卻僅能遠觀而無法近玩,因為當你過於靠近時,它們就會機警地全都藏匿無蹤。
只可惜,這種潮汐規律以及自然生態,卻在這次的舊地重遊之中,徹底從童年的甜美記憶中幻滅。眼前的水泥溝渠之內,不僅所見積水不多,並且似乎並無自然流動跡象。可以合理推測,在靠近大海的那一端,一定還有設置同樣的閘門,阻擋了漲潮時海水的自然逆流,以致於讓這段溝渠,消失了那份原本大地賦予的生命律動。
站在溝邊路上,養鴨人家早已遠去,高聳的木麻黃完全匿蹤,一條木塊破損的簡易單人鐵橋於眼前橫跨,卻無法喚回對那道在潮汐中沈浮土埂的任何記憶。木麻黃下的歡笑不再,溝渠內的水鴨業已走遠,徒然留下無人整頓的銀合歡遍地,以及千瘡百孔的魚塭處處而已。
少了泥土芬芳,缺乏大地驚艷,那份生命的悸動,似乎離我愈來愈遠。眼看著兒時記憶中的田園野趣,就這樣被人為的水泥建構所破壞,不禁想起了唐朝王勃〈滕王閣序〉里的“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來,內心着實有着一份不勝欷噓之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