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違四十多年,再度走上這條通往故鄉田園的鄉間小路,內心真有着無比的興奮與愉悅。童年記憶中的泥土小路,現在已經鋪上了柏油路面,雖然看起來質量並不是很好,但至少不必再擔心牛車輪子有陷入路軌之虞。
行走鄉間小路,環視周遭景物,兩旁養殖魚塭處處,獨不見稻禾青青隨風起伏,那種童年的溫馨感受,頓時在瞬間化為烏有。只是那在牛車上顛簸的全家身影,卻隨着小路的往前延伸,逐漸浮現在眼前,既模糊卻又清晰……
家鄉地處嘉南平原,在廣袤無垠的土地上,幾乎難得看到丘陵起伏,更別論及有高山橫阻。如果真要提及高山,那就只能面朝東方,遙指遠處那晨曦升起之處,那綿延不絕的中央山脈了。只是這條縱貫台灣的主要山脈,並非隨時可以從家鄉看到,必得有待天氣晴朗時分才行。
我家的田地,除了有兩三塊是在村落外圍之外,其餘的農地都必須要走上三、四十分鐘的路程。小時候,總是喜歡跟隨家人前往農田。如果有牛車代步,雖然坐在上頭搖晃顛簸並不是很舒服,但至少不必走路,也可順道瀏覽周遭的田野風光;否則,就得緊跟在大人腳步的後頭,或快步或小跑地前進,更別說是欣賞路旁的景緻了。
台灣歌手鳳飛飛的〈我是一片雲〉這首歌,歌詞是“我是一片雲,天空是我家,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陽下。我是一片雲,自在又瀟洒,身隨魂夢飛,它來去無牽挂。”其中這句優美的“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陽下”,雖然與當時農村耕作的場景時分非常相似,但是方向卻完全有別。因為我家的田地,全部都位處於村莊的西邊,在往返的路上,剛好與太陽的方位相反。
順着這份的夕照氛圍,倒令我想起了另一首由嚴友梅作詞、徐晉淵譜曲的〈晚霞滿漁船〉來。雖然這首歌所描寫的臨流垂釣,與田園農耕的外顯意境不同,但是兩者在內在的恬靜心境方面,卻可謂頗為雷同。其歌詞是這樣的──
輕風吹來飄飄我衣裳,臨流垂釣夕陽在天邊。
彩霞絢爛四野炊煙起,牧歸的牛兒走過楊柳岸。
嗚……嗚……
我歌我唱樂陶然,釣得晚霞滿漁船。
在這首歌詞中,無論是實際“臨流垂釣”或是伴隨“牧歸牛兒”,我都曾經在童年時代親自做過,只是缺乏那份楊柳飄逸的景緻而已。至於在傍晚時分,農村那種“四野炊煙起”的景象,更是童年無法淡忘的溫馨記憶。由於我的家鄉離海(台灣海峽)有着一大段距離,除了颱風來襲天候之外,平素是難以聽到海濤聲的。因此,那種在海上“釣得晚霞滿漁船”的絢爛風光,也自然不會在這片廣大的田野之中出現。
雖然家鄉距離海邊有着一大段距離,但是在農田邊的大排水溝渠里,卻可見潮汐漲落的自然現象。也因為有着這樣的水流特性,因此在跟隨到田園農耕之際,我則經常會扮演攔網捕魚的角色。以漁網橫掛溝渠兩岸,在水流漲落的溢流潮汐之中,讓水中的游魚主動夾掛於網目之中。這種方式雖然與臨流垂釣有別,但兩者所呈現的的那份閒情逸緻,則顯得頗為神似。
由於農耕之需要,農家基本上都會飼養牛隻,我家自然也不例外。在童年記憶中,我家不僅飼養過黃牛和水牛,也曾同時飼養過兩頭牛隻。在農耕作業的空檔,或是牛隻在家的時分,牽牛吃草的工作,就自然落在我這位牧童的身上。牧牛工作雖然看似簡單,但是得要先與牛兒建立良好關係才行,否則讓牠牛脾氣上來,你是無法強制拉動牠的。因此,通常在放牧的時候,我都會主動地替牠們驅趕拍打蒼蠅和蚊子,因此雖然有時得牽着兩條牛,但三人卻都是相安無事。
沿着通往田園的小路前行,不僅右側的土堤大排溝渠,已為水泥建物所取代,記憶中的一塊塊青青農田,也被一窪窪的土色魚塭所盤據。少了那份的綠意,農村欣欣向榮的景緻,也在不知不覺之中變淡了許多。視線跨越溝渠的另一側,不遠處有着一大片綿延的玉米田,據說是採取企業化的經營方式,不僅解決了土地休耕、勞動力不足的問題,也為這片土褐色大地,增添了不少欣欣向榮的綠意。
在這條路往西的盡頭處,就是我家的一塊小型畸零地,而後小路便轉北而行,通往我家主要的農地區域,也是我記憶最為深刻的夏季稻米栽培區以及秋冬季的甘藷、蔥蒜旱作區。這塊畸零地的產生,乃是由於當初建構大排溝渠時所導致,原本它是與溝渠對岸的農地連在一起的。可能是這塊土地太小,無法有效建構魚塭,所以就被保留了下來,也意外成了這次的田園巡禮之中,唯一能與童年記憶相互契合的地方。
轉過小沙丘,眼前一大群的白鷺鷥,在田野平疇中起起落落,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如此大群的白鷺家族了。在以往秋收之後的土地上,總會吸引大量的白鷺鷥前來覓食,鷺鷥三五群聚覓食,點點白影翩翩散落,或漫步啄食,或展翅突飛。每當黃昏晚霞時分,那種“落霞與群鷺齊飛”的大自然動畫,便會立即為這片枯黃疲憊的大地,注入無限活躍的生機,潑墨出一道道美麗的原野風景圖像。
隨着白鷺鷥的起落,我見到了那兩塊久違的土地,只是它已經不是平坦的農田,而是一處凹陷的魚塭。由於目前正在清理裡面的泥地,成群的白鷺鷥家族,就是利用這個難得的時機前來覓食的。看着牠們快樂的飛翔起落,似乎並不了解那位站在魚塭小徑上頭的讀書人,現在內心的真實感受。
不由得想起了唐代詩人賀知章的〈回鄉偶書〉來,那種“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故鄉場景,與現在的原野景象,着實有着幾分的類似性。只是這群白鷺兒童,目前卻只顧着銜拾小魚,無暇笑問這位離鄉背井四十多年的訪客,究竟系從何處前來而已。
當初由於必須遠離台南家鄉,前往高雄的小學執教,在無法親自耕作的思維狀況下,不得不將這些由父親手中所遺留下來的田地予以變賣。當時僅略知買主可能要開闢成為魚塭,卻不知道竟然會變成如今這種的模樣。毀掉了父親一生的辛勤經營,當然也毀滅了我那一份童稚完美的夢。
在這童年甜美記憶瞬間破滅之際,我靜靜站立田間小路,望着這一片已經回不去的故鄉田園,內心感受到陣陣的錐心刺痛。往後,我似乎也僅能在夢境之中,走過童年原野,摭拾片片記憶,繼續編織那段──屬於童年歡樂時光的田園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