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瀰漫在多瑙河畔，河灘上的青草沾滿了晶瑩的雨珠，在冬日的寒風中微微地抖動稚嫩的身軀。一株不知名的白蘑菇躲在草叢中，悄悄地撐起了小傘，生怕剛剛結束的小雨會又一次不期而至。汽渡船從對岸斯洛伐克邊境小城大毛羅什駛來，輕輕地靠泊在小酒店邊上的簡易碼頭上。這一切，如同我的家鄉——河姆渡“雙鳥翌日”石雕旁的小渡口。
一老一少的兩個船夫把船安頓好后，很快消失在馬路對面的鎮子里。順着他們的背影望去，在霧氣的掩護下，鎮子後面的山崗隱藏起自己的身姿，只偷偷地撩開一點點面紗，讓高處的城堡在雲霧中忽隱忽現。這就是中午在此停留用餐的理由——維謝格拉德，還有一個更加簡單的名稱：高堡。
沿着盤山公里行不多時，便可以到達髙堡前的停車場。向上走過一段階梯，穿過髙堡古舊的外城門，時空似乎凝固在了中世紀。城堡孤傲地矗立在懸崖邊上，粗糙的城牆破敗不堪，許多地方都已經坍塌了，露出高矮不一的斷牆和基址。由於下雨的關係，整個城堡區幾乎沒有什麼遊人，偌大的空間里，傳來鞋子扣擊石面的聲響，風雨飄渺之中，愈加顯出城堡的寂寞。藉助於另一座木梯的幫助，可以通過內城門進入到城堡內部。城堡的主體部分基本上就是一個四合院，內城門是兩層建築，上層部分蓋有破舊的木屋頂，士兵可以在此瞭望據守。左右兩側是兩間平房，如今已經成為展示城堡歷史的展廳。另外一面已經坍塌，只剩下一堵殘牆還勉強維持了四合院的格局。
站在髙堡的城牆上，山下的景物一覽無餘。多瑙河在這裡劃了一道弧線，對岸的城鎮沿河一字排開，如同接受城堡的檢閱一般。雖然陷在雲霧之中，依然可以望見遠處教堂的尖頂和市政廳屋頂上斯洛伐克的國旗。從軍事角度來看，髙堡的位置十分優越，扼守住了多瑙河的咽喉。正是由於地勢的險峻，公元330年，古羅馬人在此修建了三角型城堡，到十七世紀末，城堡因土耳其人長達一個半世紀的進攻而遭到嚴重破壞，幾乎成為廢墟。然而，城堡的建築雖然不起眼，髙堡卻在匈牙利的歷史上扮演過非常重要的角色。1308年，卡洛依成為匈牙利國王后便將髙堡選為首都，於是，髙堡繼埃斯特貢后成為匈牙利的第二座首都。在隨後的二百多年時間裡，歷代君主都對髙堡加以修建，形成了一個規模龐大的雲中城堡。據說在馬加什國王統治時期，髙堡成為一個有着350個房間的巨大宮殿。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匈牙利王冠被保存在髙堡里，在多瑙河畔維繫了匈牙利王國的無上榮光。
其實，歐洲的許多城市都有一個叫髙堡的區域，大多是城市肇始之基，城市本身就是在城堡區的基礎上逐漸發展起來的。一個騎士或者貴族在戰爭中獲勝后，被教皇或國王分封了一塊土地，便在最醒目的山上修建起自己的城堡，戰時可以憑險固守，平時則設崗收稅，一個一個的城堡形成了馬克思筆下真正意義上的封建制度。這多少有點象二龍山、少華山、水泊梁山之類的中國山寨，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打此處過，留下買路財。只是中國的王權過於強大，皇帝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在某個犄角旮旯里居然還有割地自治的山頭。
歐洲政權的分散使得皇帝或國王的權力其實非常有限，一國的君主常常需要騎士自帶馬匹、鎧甲和糧草出去征戰，這就決定了必須依賴騎士的幫助來獲得穩定的統治，自然也就給了騎士們以極大的自由。正因為如此，為各具特色的小城的形成提供了政治上的條件。象髙堡這樣如同隱士般僻居一地，手裡卻擁有武林秘籍的小城，在歐洲的土地上並不罕見。
德國與捷克邊境的一個小山谷里，這裡的冬天比布拉格要來的早一點。從布拉格驅車過來，先要沿着林木蔥鬱的山路盤旋至山頂，再曲折而下降至谷底。卡羅維發利，捷克西部的一個小城市，卡羅維發利州的州府。
卡羅維發利雖說是“省會城市”，其實從中國人的眼光來看，只能算是山谷間的一個小鎮，據說當前居住在城裡的人口大約5~6萬，按照這樣的人口基數，實在想象不出小城居然能夠成為州府。但是，麻雀雖小，小城不但五臟俱全，而且還相當的精緻。卡羅維發利的城市格局如同江南的鎮子一般，兩條道路中間，奧赫熱河逶迤流過，各式各樣的古典建築沿着河邊的道路依次排列，構建了一片巴洛克情調的城市風貌。
我到達的時候，河岸的樹木已經褪盡芳華，只留下疏朗的幾片葉子。沿着河邊漫步，河水清澈流淌，一群野鴨在水中嬉戲覓食，全然不把岸上的遊客放在眼裡。好兵帥克餐廳前，幾個韓國女遊客爭先恐後地與帥克的坐像合影，長凳上增添了許多脆脆的笑聲。冬日傍晚的天空早早捲起了薄薄的一道餘暉，留下幽暗的天色，給臨街商家的櫥窗燈和景觀燈留出了爭奇鬥豔的舞台。
卡羅維發利以熱礦泉著名，小城的名字就是“查理溫泉”的音譯。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說，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四世到此狩獵，射傷了一頭小鹿，負傷的小鹿跛着腿逃進山下一眼泉水中，泉水隨即冒出一縷白煙，待小鹿再從水中出來時，傷口已然癒合，查理四世深感詫異，於是命令在此修建溫泉療養地。小城由此發端，逐漸發展成為著名的度假療養聖地。每年夏天要舉行卡羅維發利電影節，一時間小城桂冠雲集，許多貴族名人在此休憩，留下了許多著名的人文景觀。
溫泉酒店大堂中央有一眼間歇泉，每間隔一段時間，就會噴出高達數十米的水柱，騰起的水霧瀰漫了整個大廳。與其他地方溫泉泡浴不同，卡羅維發利的溫泉是飲用的，小城裡隨處可以見到手執扁瓷壺的遊客。在有熱泉噴出的地方，如今都建有漂亮的長廊，可供遊客接水飲用和休息。卡羅維發利的溫泉長廊風格各異，裝飾精美，無論是氣勢恢宏的磨房長廊，還是浪漫秀氣的德沃夏克長廊，無不令人印象深刻。從德沃夏克長廊巨型茶壺雕塑下流出的是最富盛名的溫泉水，抿一口這裡的泉水，微鹹的鐵鏽味立即充滿了口腔，除了溫度外，這裡的溫泉與五大聯池的冷泉水頗有幾分相似。據說茜茜公主最鍾情於德沃夏克長廊的溫泉，或許，當她的長子魯道夫自殺身亡后，茜茜公主就是用長廊里的溫泉來治療滿是創傷的心靈。
令人驚訝的是，當我見到車站長廊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個地方似曾相識，彷彿見到了久別的情人般令人怦然心動。難道這是我曾經到過小城？然而，我卻是第一次來到卡羅維發利，甚至對於這個小城的名字我都會覺得非常繞口。或許冥冥之中我與小城真有什麼前世的纏綿，就象鄧麗君的小城故事中所唱的那樣。過了好久我才想起，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央視《正大綜藝》某一期節目中曾經介紹過卡羅維發利。但是當初匆匆的一瞥如同過眼煙雲，卻在不經意間與之重逢。這是不一般的約會！於是在後面的旅程中，總覺得小城有特別的親切。
其實，這並非是唯一的約會，在歐洲的許多城鎮中，都會給你不期而至的驚訝，收穫別樣的喜悅。
維斯普雷姆市，維斯普雷姆州的首府，一個六萬人口的小城，由於其緊臨歐洲最大的淡水湖——巴拉頓湖而負有盛名。在城市中心的城堡區，維斯普雷姆大教堂與周圍的建築圍成了一個不大的廣場。雪花飛舞的冬日裡，廣場上幾乎沒有其他的行人，四周的安靜更增添了冬的寒意。然而這個不大的城堡區卻隱藏了不一般的故事：幾個世紀以來，匈牙利王后都會來到維斯普雷姆大教堂，由維斯普雷姆主教為之加冕，時至今日，維斯普雷姆市還依然被稱為“王后之城”。
歐洲的小城就是這樣，總埋藏着特別的驚喜供你發掘。格拉德諾、聖安德列斯，還有一些記不住名字的小鎮，在我經過的每個城鎮都小心翼翼地保護着自己的歷史和傳統，呈現出多姿多彩的文化。經常是一次偶然的停車，你就會發現某一個未曾留意的小城竟然會有如此豐富的文化積澱。
於是，我深深地愛上了在歐洲鄉村的旅行，甚至超過了在大城市生活。每每車子行走在鄉間的小道上，無論晴天還是下雨，窗外總有不一般的景色值得去欣賞，在波浪形起伏的小山丘上，綠色覆蓋著整片大地，不遠處的小教堂邊常常會出現一片房舍，形成各種各樣的小鎮小村。你真的不知道，這些小鎮子裡面會有怎樣的精彩等待着你。半日的行車之後，很隨意地在一處村鎮停留下來，走進當地人的小酒館，靠在窗邊的長桌像模像樣地翻看當地文字寫就的菜單，然後掩藏起自己的無知，很老練地用英語點上一份屢試不爽的“beef steak”，加上湯、麵包和蘇打水，然後愜意地望着窗台上不知名的小花，等待着性感熱烈的女侍者端來足夠量的食物。這就是當地人的生活，而你也彷彿融入在這樣的生活里，如同回到了熟悉而親切的過去。
也許這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自然而隨性。
可惜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記憶中的鎮子紛紛消失在挖掘機的轟鳴之中。沒有了烏篷船搖曳的小河，沒有了倒映在河裡的二層木樓，沒有了幽長曲折的窄巷，沒有了月亮一樣的拱橋，於是，也就沒有煙雨濛濛的江南和紅色油紙傘下她的背影，沒有了可以寄放鄉愁和思念的地方。千篇一律的改建造就了千城一面的小城，沒有歷史，沒有個性，沒有驚喜。自此，身邊的城市變得越來越陌生，別人的城市卻變得越來越熟悉。這或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宿命，卻是下一代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