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身材不高,更談不上偉岸,在人群中你很難一眼注意到他,但所有耳濡目染了他的堅強、樂觀、智慧、大度的人卻永遠不能再忘記了他,一座巍然屹立着的山峰。
許多人津津樂道於父親的縱橫馳騁,運籌帷幄,但其背後的高品亮節決不是我們晩輩能望其項背的,那也是支撐起他人格力量的最終基石。
父親喜歡思考,而且我相信父親思考時是有溫度的,雖然很多時間表現得有些冷峻。或背手踱步於三尺陋室,或淡飲於老家樹下,或窗前默默地遠望,思考無時不在,舉重若輕,寵辱不驚。他很少開懷大笑,但唉聲嘆息也從未收入他的字典。對物質生活,他有着修籬種菊的淡然。像晚菊,經風霜而彌香,若老松,經歲寒而高潔。
淡水育良田,父親對子女沒有循循善誘,他總是身教勝於言傳。他不會滿口仁義,但從記事起家裡便經常高朋滿座,便也經常忙壞了母親。去歲某日,陪父親去相鄰城市看望一位老友,八十多歲的老人家於病床上脫口而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便老淚縱橫,類似的事情實在不勝數。平素,無論過節與否,父親也不間斷地看望新朋老友,君子之交,兩包特產,幾盒點心,讓我們也經常笑了他的“小氣”。一生好友的父親如今無論走到哪裡,桌上的電話鈴聲也就響到哪裡,讓我們也好生羨慕。
那年,得知父親生病,家裡人沉重之餘又顧及他的情緒,父親很快明白了原委,他談笑自若真的讓我們好像自己成了病人,看到他平靜而剛毅的面容,所有人都相信病魔已經膽怯而退卻了。樂觀讓父親從不知抱怨是什麼,他對命運的態度永遠是征服。從大山走出來的他,歷經了年代的風風雨雨,其中艱辛坎坷,僅通過書本上的隻言片語是不能斷言的,但我們卻從未感覺到。父親就是那台老式的火爐,雖不精緻,但厚重的光熱,給這個家踏實的溫暖,穩穩的幸福。
如今,已過古稀之年的父親依然四處奔波,大多時間為家鄉的事而忙碌,幾十年如一日的中山裝並未隨生活的改善而變樣。變不了的,一輩子的節儉,像最初留下的黑白照片,一種底色,卻也透出不一樣的過往。德高望重的他也常放下年邁之尊,去爭取方方面面的支持,只為了家鄉。
父親對自己吝嗇,只因他的淡泊,也由於發自內心的博愛,讓他大方起來,許多時候,母親忽然就找不到了家裡收拾的東西,定是拿去接濟了親朋,也可能幫助了門口的拾荒者,甚至素不相識的過路人。每每與人分享的,一定是家裡最好的東西,留給自己的只是安安靜靜的心和樸素的願望。
偶爾眼前一亮,卻也是父親穿上了兒孫淘汰的舊裝,但至少不是標誌性的灰色了。當他坐到電腦前輕擊鼠標的時候,只是覺得他現代了一些,而當他和年輕人一樣,談經論政,評大事小情,才知道什麼叫做與時俱進,卻也經常和兒孫為中醫西醫孰優孰劣,諸如此類,爭得面紅耳赤,真真固執得可愛。
一泓清泉終於被引到了家鄉的山村,父親依然是不動聲色,便邀了老老少少,煮了甘冽,伴了醇香,歡聲笑語早已飄落故鄉的山水……
可敬、可親、可愛,道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