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壯不努力,長大挖洋芋。春眠不覺曉,醒來挖洋芋。舉頭望明月,低頭挖洋芋。商女不知亡國恨,一天到晚挖洋芋。夜夜思君不見君,還得埋頭挖洋芋。親朋好友如相問,就說我在挖洋芋。待到山花爛漫時,我在叢中挖洋芋。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天到晚沒完沒了挖洋芋!”
看到網上好友空間里流傳的這段話的時候,連我自己都笑得彎下了腰,再看空間里那幾張畢真無限的照片,一下子就把我送回到了挖洋芋的場面里去了。每次國慶節放假的時候,也正是老家挖洋芋的時候。儘管從理論上我是有時間回鄉下挖洋芋了,但由於工作上的事老忙活,最近五年真正挖洋芋還只有兩次,一次是前年,一次是今年,都是放長假的時候,但兩次經歷卻一點兒也不一樣。
前年和孩子一起回到了老家,同時回來的還有正在上大學的小弟,我們三個跟着父母去溝坡下挖洋芋,那塊地不大但挖洋芋的人卻不少,一會兒就把洋芋挖完了。我們在這邊撿拾裝袋,小弟卻帶着孩子在那邊燒起了洋芋。他倆找了一堆柴,在洋芋上面輕輕地蓋了一層土,架上柴點燃后開始燒烤,不久空氣里就傳來熟洋芋的清香來。等到熟透的時候拿出來,剝去那層黑皮,手裡便呈現出一個柔軟的焦黃的像雞蛋黃一樣的大洋芋,吃起來酥軟得像麵包一樣,加上熱氣四溢,直把整個溝都熏香了。孩子第一次經歷這樣的野味,玩得有趣,吃得開心,等回頭再看她的時候,嘴角圈兒變成了黑的,把大家都逗笑了,她也笑得更燦爛了,大家就繼續開心地幹活。我們得把那些洋芋袋子扛到拖拉機上,剛開始扛的時候感覺還行,可扛到十幾袋的時候,突然腰就給扭了一下,我感覺不對了,確定是腰椎病犯了,洋芋是再沒辦法扛了,只有靜下心來撿拾,剩下的洋芋全是父親和小弟扛上去了,而我只能當看客。後來回到城裡,又是吃藥又是扎針,折騰了幾個月,才慢慢地好了。那次挖洋芋的一喜加一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在小城工作的時候,政府牽頭搞了個洋芋工程。起因只有一點,旱塬前半年的雨水很少,而老百姓總喜歡種麥子,麥子不是被旱死了,就是長得稀疏如野草,打不了幾斤糧食。政府邀請專家來考察,結合地理條件,專家提出了一個壓夏擴秋的辦法來,引導農民多種秋糧,少種或者不種夏糧,最好是多種洋芋,富足的陽光加上厚厚的黃土層,那洋芋長得大、澱粉足、味道香。當地每個農家都有幾十畝地,由於產量高,把種的洋芋賣掉,這樣下來沒有幾年就富了。按照專家的辦法,政府先是教育引導,后是強制推廣,終於形成了規模種植。這時候有個農民拉了一大車洋芋送到了廣州,把兩毛錢收到的洋芋賣到了三塊五,按照發現的這個秘密,他開始大規模地向南方送洋芋,先是汽車送,后是火車送,接着成群結隊地送,最後加工以後再送,他就成了當地洋芋大王,縣委書記就成了洋芋書記,接下來洋芋局長、洋芋鄉長、洋芋村長不計其數,到最後這裡就成了全國的洋芋中心,號稱薯都。洋芋開花賽牡丹,土蛋蛋變成了金蛋蛋,全國的洋芋們就都來這裡開會,這會開着開着,就形成了洋芋一條龍的產業化道路,這裡的洋芋就聞名於天下了。名氣太大了,我到省城工作后,每次在食堂里吃洋芋,大家總是往我的臉上看,一是因為這洋芋確實來自小城,真的很好吃;另一個方面我也是來自小城,是不是我和洋芋具有一樣的品質。不過洋芋比我走得還遠,除了北上南下以外,還漂洋過海出口到了國外。儘管走那麼遠,但我知道它的味道沒有變,因為那裡面飽含了黃土的味道、旱塬的味道、陽光的味道,用這些澆築出來的味道,無論走到哪兒,都變不了也不容易變。
本來說今年就不回去了,但就在國慶節前一個月發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父親在開着拖拉機幹活的時候,在村頭一個小下坡的地方沒踩上剎車,結果把他重重地摔下來,好在前面有一大堆柴草,才沒讓車翻到溝里去,人也只受了些外傷。為了讓我們大家不要擔心,他竟然沒告訴我們;終於知道了,這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天。老家雖然不屬於小城,可因為離小城不遠,也慢慢知道種洋芋的好處了,這幾年老鄉們也種了好多的洋芋。父親種得雖然不多,但三畝洋芋靠母親一個人是一時無法挖完的。臨近國慶的時候,我請了三天假,加上星期天和國慶長假,竟然在老家裡長長地呆了十天時間。一直忙亂的我終於在老家裡呆了這麼長的時間,我的心裡美滋滋的,父母也因為我的歸來,眉頭舒展了許多。在這些時光里,除了下雨天氣以外,別的時光我都用來收拾洋芋了。
挖洋芋的田地不宜太干也不宜太濕,太幹了地皮太硬,挖起來太累;太濕了挖出來的洋芋粘得泥太多,不太乾淨,最好是下過雨後曬一半天再挖就最舒服。本來剛回去的時候,還一直下着雨,第二天卻一下子放晴了,這樣美好的日子就讓我給等到了;曬了一上午後,我就和母親便去挖洋芋。本來說好父親就不去了,結果他在家裡着急,還是在後面趕過來了,說幫着拾洋芋。可做着做着他就跟往常一樣的幹起來了,我們知道受傷的地方還在痛,可他真的干起活來,也許是把傷痛忘了,更大的可能是看我倆挖得慢,一着急就管不了那麼多了。
其實挖洋芋沒想象的那麼混亂,因為洋芋是按照行列種上去的,挖的時候也有規律,就是站在兩行中間的地方,左邊一棵,右邊一棵,洋芋挖出來放在中間的土層上面,這樣洋芋就排成了一縷整齊的隊伍。還有挖的時候,得照着洋芋的苗子去挖,既不能挨得太近,太近了容易傷着洋芋;又不能離得太遠,太遠了不能把洋芋一次全挖出來,得翻來覆去地找。挖了兩三來回之後,我就已經輕車熟路了,挖得很快也很順當。只是那汗水一點也不爭氣,也真不聽話,直讓父母以為我真的很累了,其實是經常不勞動,把人慣成這樣了。再回頭想想父母還在田裡勞動,城裡跟他們同齡的人每天早上在濱河路與廣場上活動,勞動與活動只有一個字的差異,意義卻大為不同,因為領袖說勞動最光榮。
每挖一行,就好像完成了一樣作業;接着挖幾行,就好像完成另幾樣作業;我就像交作業一樣的挖着洋芋,挖過一個多小時再回過頭來看,身後是一片洋芋。為了讓稍顯泥濘的洋芋干一些,父母只把洋芋苗和雜草收籠了,洋芋還在地上曬着。除去苗草的洋芋更加顯眼,那一個個又大又圓的洋芋撒落在田地里,就像天空里的繁星一樣,那樣明亮,又那麼豐碩,更那麼美麗。也許是從來沒用勞動成果的眼光來看待洋芋,當自己真正挖出來擺在田裡的時候,感覺這洋芋已經不是最簡單的洋芋了,眼裡的它們真的如玉一般潤澤,如金子一樣寶貴。
那幾天我就在如繁星般的、如金似玉的洋芋群里過着。早上挖,下午拾,挖出來的是金子,拾起來的是寶玉。不管在市場上賣多少錢,可在農民眼裡,準確的說,在勞動者的眼裡,它都是無比金貴的。越來越多的人不斷地離開了鄉村,離開了土地,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種地苦啊,種地的收入卻很低;還有很多像父親一樣的人留在鄉里,留在了土地上種田,原因也只有一種,就是種了一輩子的地,田地給人吃給人喝,對土地有感情啊;就是自己再苦再累、收入再低也要種,身體受傷了也要去幹活。也許在他們的心裡,土地就是命根子;本應該在所有的人心裡,糧食就是命根子,但種糧的人和他們種的糧食,還是常常被忽視。
一天接着一天,我就在不斷地挖着洋芋,挖着那如金似玉的洋芋,讓它們像星星一樣地撒落在我身後的土地上。隨着挖洋芋的時間長起來,流的汗少了,渾身的疼痛少了,手上水泡也破了,挖得越來越順當了,挖的洋芋越來越多了,一天比一天多。就在假期過半的時候,加上叔父叔母的幫忙,我們已經把所有的洋芋挖完了,只是沒有拉運回來。這時候接着下了兩場雨,我就在雨季里體味着故鄉,體味着那種不上班不寫材料的日子。這時候故鄉的山是最美的,雨水是最多的;這時候蹲在故鄉里,過的日子安寧而閑適,過得人心靜而神清,有種“悠悠見南山”和“欲辨卻忘言”的感覺。不久這雨不下了,不下了我們就可以拉運洋芋了。除了把吃用的倒進窖裡外,大多數都要送到五公里以外的洋芋收購點上去。本來說最先收購的價格是五毛,可不久就降了。父親和我那天裝了一車小洋芋送下去,只有三毛多。不管怎麼說,這洋芋還得賣了;剩下的兩車大洋芋卻不能再賣了,因為價太低,實在有些划不來。回到城裡我一直問父親,他說還沒有賣,因為價格越來越低了,真不知道這價什麼時候上去,本來今年天旱洋芋少,可價錢還是上不去,心裡還是着急啊。我就勸着說,反正也賣不了幾個錢,多少都無所謂;可我知道對他來說,怎麼會無所謂呢。後來我就盼着這洋芋漲價,可到底什麼時候能漲上去,我說不清,鄉親們也說不清,有時候整個國家的人都說不清;但所有的國人都明白,我們不能缺少糧食,也不能沒有洋芋,那如玉似金的洋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