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有不同的慾望,你的經驗、記憶可以成就你一個非常燦爛的人生。但當你死後,什麼也帶不走,其實只是讓你放下那份執著”
記得那年去湘西小城過春節,長途汽車盤旋在雪峰山頂,不知轉了多少道彎,直把你的五臟六腑折騰得倒海翻江,整個人萎頓如泥,神志不清,忽然發現車窗外的那幾塊菜土讓你精神為之大振,這地方多麼熟悉,好像在哪見過,就像賈寶玉初見林黛玉。這時你也終於發覺車子開始下坡了,從連綿幾百里的雪峰山走了出來。而那幾塊菜地實在是太平常不過了,裡面種了些白菜、包菜等越冬蔬菜,菜土上結了一層薄薄的窖凌子。它為什麼一下子如此讓你動情,只因為它觸到了你記憶深處的那道印痕。你的眼前分明閃現這樣一幅圖景:當陽的山坡上種了許多白菜,路邊有一口水池,上面支了一根破開的竹竿,一股清水日夜不息地從竹竿緩緩流下,灌進水池。下去一點,是一座用杉木做的獨木橋,那杉木似乎有點朽壞,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有好多次橋下發大水,你只能望橋興嘆,遠遠地繞道前面,在河的最窄處一躍而過。後來這橋終於做了改進,獨木橋變成了四根扎在一起的杉木,雖然還是有點晃,但安全感有很大的提升,而且走起來有一種天然的美感,還會發出吱呀吱呀的叫聲,要是走快一點,更有一種展翅飛翔的感覺。
小時候,家裡一度很困窘,母親回憶那時的生活,除了帶過來陪嫁的兩張柜子,就是一張床,吃飯的桌子,幾條凳子,別無長物,妹妹生下來后,五口人擠住在靠老堂屋的一間七八平方的土磚屋裡。那時是生產隊掙工分,田土還沒下放,我們這裡除了水稻、紅薯、洋芋就沒有什麼了糧食作物,所以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家裡的日子沒法過下去。所以你小時候兩三歲就送外婆家去帶了,後來讀小學二年級又在那裡住了一年。聽說兩三歲也住過外婆家,(以前從不知道)難怪後來對外婆家一見鍾情,完全沒有什麼陌生感,而你的記憶卻停留在後一次,對兩三歲的事沒有一點印象。
外婆家在大山沖里,相對於我們這邊的擂缽子(光禿禿)山,外婆家的山與南嶽七十二峰,峰峰相連,還有四十八壘,壘壘相接,直通鄰近的祁陽、祁東,更遠接廣西的十萬大山,連綿幾百餘里。所以外公講起古來,總是習慣性地提到廣西的白崇禧,那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呢,在我們這裡與共產黨打過一場大仗,至今山裡還有他們遺棄的廢炮彈。
初來乍到,你對這大山(實際海拔四五百米左右)並沒什麼感覺,家裡的山雖然沒這麼大,這麼高,但畢竟在後山也經常摸爬滾打過。倒是對迤邐而下的小溪產生濃厚的興趣。小學校就在山腳下,你每天上學要沿着這條小溪邊的石板路爬上爬下,一路有溪聲陪伴,一個人似乎從來沒感到寂寞過。如果是發春雨的季節,山間溪水暴漲,小溪變成了一簾又一簾的瀑布,如飛花濺玉一般,那聲音也比往常大了許多倍,靠近它們,轟隆聲震耳欲聾。下到山腳那幾塊巨石邊,真的是"當流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後來讀到吳均寫的“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正好用來描繪這一絕世美景,好山水總是讓人心靈相通。
這條山路還有三棵古楓樹讓你為之痴迷。
聽老輩人說原來這裡有十幾棵這樣的老楓樹,在57年大鍊鋼鐵時砍伐了很多棵,如今只剩下這三棵。正好分佈在坡度較平的地方,人們爬坡累了,可以在老楓樹下歇息一陣子,聽着老楓樹的細細傾訴,看着這青山綠水,頗有一種“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的感覺,如羲皇上人。這些古楓樹到底有多大年齡呢,沒人說得清,就只一句話,自從這山上住了人,樹就在了,也不知傳了多少代人,你後來考證了遷移史與家譜學,認為它們至少在800年以上,因為宋末元初,外公家族的人就從江西的吉安遷到這邊來了,當然還有一個最好的辦法,就是給它做科學鑒定,這樣它們的年紀就不會是一個口耳相傳的謎了。
第一棵老楓樹邊原來有一個觀音庵,香火極盛,四鄉八里的人們都到這裡燒過香,與那些老楓樹的悲慘結局一樣,它在破四舊時被人毀掉,只剩下那幾塊方方正正的奠基石,前幾年人們根據這幾塊基石重新把它建了起來,雖然山裡的人們都遷到平地來了,但要進山的人經過這個簡易的觀音庵時,總要去給它燒一柱香,為菩薩,亦為自己。
緊挨着觀音庵有一口泉眼,人們稍加修整,便成了一口甘泉,其水質之甘甜、清冽令人回味無窮。
記得那時的路邊長滿了苦栗子樹,你有時摘了一些苦栗子坨坨在手裡玩。後來你發現路邊多了一個苦栗子加工廠,人們把摘了的苦栗子剝了皮,用來做藥材,你每次經過他們身邊時,總要出神地站着看半天,久而久之對那種難聞的苦味竟然甘之如飴,而不是一開始的掩鼻疾走。
到了第三棵老楓樹邊,爬坡就宣告終結,前面就一坦平洋,讓人彷彿進了一個世外桃源,"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你每次到了這裡,總是不慌不忙,靠在路旁的那顆巨石上,張開雙臂,任山風吹盪,彷彿與天上的神靈相與還。
前些年,與多年未見的表姐重返舊地,爬到這顆大石頭時,她還說起石頭下面才好玩呢,而你從來沒有去玩過,你怕下面那深不見底的一汪潭水,小時候吃過幾次掉進水井的虧,對不可知的深水你有一種條件反射式的恐懼。她還說起在對面山上砍過柴,到遙遠的火廠坪送過米(滿姨在那讀高中,以前都是外婆去送,她在沖里住時,就歸她送),看來她的生活經歷比你更豐富。你只記得這條小溪,猶如張家界的金鞭溪,因為一段時間對山不感冒,你整天迷戀的都是這條清澈無比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