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走了,春節我依然是要回家的。
在農村,大年三十家中的男丁都要到祖墳去為家中過世的親人焚紙送錢的。看着隆起的墳包,我倍感親切--裡面是我的母親,永遠棄我而去的母親!娘~~不要阻止我流淚,不要讓我收起這思念的淚水……透過迷離的淚光,往事悠悠,在眼前浮現。
記得小時候(大約五、六歲),我感冒發燒,母親把村裡的大夫請來了。量完體溫,我說:我不打針!一想到那明晃晃的針頭釘入自己的身上,可怕極了!母親說:不打針。大夫也隨聲附和。當我看到大夫拿着金屬針管從容地向盛着藥水的玻璃瓶揮去時,我明白母親和大夫在騙我了。我撒腿就跑,母親在後面緊追。我的腿在跑,心在飛,腿跟不上心,失去重心,趴倒在地。完了,跑不了了。我絕望地說。當大夫將針頭刺入我的肌膚,我殺豬般的嚎叫,對大夫破口大罵。母親忙不迭地向大夫賠不是。大夫走後,母親狠狠地數落了我一番,甚至比打針帶來的痛還要深刻,讓我懂得了如何尊敬別人。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有一次母親在水塘邊洗衣服,我聽說后也跑過去玩。剛來到水塘,一匹受驚的馬自西向東朝着我狂奔而來,窄窄的小路我無處可逃,被嚇呆了。母親惶恐的站了起來,離得太遠,已來不急抱我了,沖我大喊:快點躲開!我扭轉身,朝着家的方向拚命地跑。我聽到後面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心中慌得不得了。後面傳來母親惶恐的聲音:貼到牆根!快貼到牆根!我馬上象壁虎一樣貼到了牆上,馬隨即從身後呼嘯而過。母親過來抱住我:謝天謝地!謝天謝地!禱告個不停。
母親最使我難堪的就是麥收時節拾麥子,秋收時節拾豆子。我認為拾別人落下不要的東西和沿街乞討沒有什麼區別,太沒面子。最要命的是,每次拾完母親還背不動,託人捎信讓我接她,極大的傷害了我的自尊心。我就沒好氣地對她說:家裡又不是沒有吃的,出來拾什麼,以後我再也不接你了!母親坦然地說:咱又不偷不搶,坦蕩蕩地撿拾別人不要的東西,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件事對我影響很大,不管以後從事什麼工作,憑自己勤勞的雙手吃飯,心中非常坦蕩。
母親很要強,父親身體不好,為了給父親治病,大字不識的母親孤身去了杭州,背回了大大的一包父親需要的滋補藥品--人蔘蜂王漿,不亞於在每一個不孝兒女的臉上抽了一記響亮的耳光。禍不單行,養的一頭黃牛也在生病,母親冒着凜冽的北風,迎着漫天飛舞的雪花,牽着黃牛,往返四十餘里,為牛求醫。風雪中的母親又在每一個道貌岸然的兒女的臉上重重地搧了第二記耳光。
家庭的窘迫是我精神的巨大枷鎖,生活的困頓讓我背上了沉重的負擔,初中畢業的我就回家扛起了鋤頭。我曾幻想能在知識的海洋盡情徜徉,我曾憧憬有朝一日跨進大學的殿堂,一切的夢想都在嚴酷的現實面前化為烏有,我陷入了極度的彷徨,深夜醒來,我常常以淚洗面:敢問路在何方
偶然間,我讀到了路遙著的《平凡的世界》,主人公孫少平的人生境遇對我的觸動不同凡響,我不知反覆看了多少遍:我為孫少平的坎坷人生而心碎,又為他那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而折服。孫少平給了我戰勝困難的強大動力:振作起來,扼住命運的咽喉;自強不息,不向命運低頭;行動起來,實現自己的夢想。
89年的春天我如願以償的來到了部隊。在給母親的信中,我是報喜不報憂。這並不是我虛偽,而是怕母親擔心。當我重病纏身,我瞞着母親,告訴她一切很好,不必掛牽!其實,當時的我是多麼需要家人的安慰和照顧啊!我每月幾十元的津貼,好在我既不抽煙,也不喝酒,積攢了一年多落下500元,為父親買了身皮襖皮褲。當把東西寄出,我已身無分文。母親來信問:缺錢嗎?我回信說:津貼漲了,我不缺錢花。信寄出后,心中說不出的舒暢,畢竟是盡了一份做兒女的孝道。我時常有一種緊迫感,常惶恐勞累一生的父母,無法等我經濟好轉,突然離我而去。
我轉業回家,居無定所,一年中搬了七次家,心中那個煩躁可想而知。在顛沛流離的日子裡,在那個悶熱的夏天,我買了颱風扇,當回到家,看到母親依然搖着那把破扇子,羞得我臉通紅。我和妻商量,先給母親安上吧,不然我會很不安的。風扇安上了,扇葉搖搖,母親的臉上露出了開心的微笑。沒過幾天,我實在耐不住天氣的炎熱,咬咬牙,又買了一台。母親說:兒女孝敬不孝敬,不在於給東西的多少。如果兒女過得不好,給個另樣的飯就是孝敬。母親就是這麼容易知足。
當母親六十多歲的時候,還在種地,農閑的時候給別人打小工。在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回到家,母親不在。鄰居告訴我,母親到地里除草去了。我趕到地里,看到汗水已經濕透了母親的衣衫,我非常的自責。我對母親說:別幹了。你一年需要多少錢、多少糧食,我們弟兄三個給你。母親說:你給,我就要,不給,我也不怨你。你兩個哥都三個孩子在上學,難哪!再說,孩子學習都不錯,我出點力——高興!面對寬容的母親,我又能說什麼呢,只能盡我所能,不給自己的人生留下遺憾。
每次回家,遠遠看見掩映在鬱鬱蔥蔥的楊樹林中村莊,心中有說不出的喜悅。家鄉人現在經濟意識強了,溝溝坎坎,犄角旮旯都種上了成才快的楊樹,走在村南的大道,道路兩旁的楊樹亭亭玉立,夾道歡迎,歡迎我這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客人。偶爾有風經過,樹葉嘩嘩作響,如同熱烈歡迎的掌聲。村莊的上空,炊煙裊裊,婀娜的青煙在無風的日子猶如掛在天空的一條條紫色的綵帶。一切是那麼的親切!樹木扶蘇,環繞着生我養我的地方;炊煙裊裊,烘托着家鄉生活的祥和;炊煙婀娜,是純樸家鄉人的最好陪襯。我知道縷縷炊煙中有一縷是從我家煙囪中放飛的。母親正拉着風箱,往灶膛里填着玉米秸,時不時地還要照應着鍋里的食物。每次見我回來了,都高興得不得了。
突然有一天晚上,二哥打來電話說:母親腿腫了,正在治療,如果有空,回來看看。我馬上帶着母親到濟寧脈管炎醫院檢查,證明在家裡看對症了,我就對母親說:打針吃藥別間斷,錢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治療了一段時間,我再次帶着母親檢查,醫生拿着母親的胸部CT對我說:已是晚期。我的淚水奪眶而出,難道勞碌了一生的母親,還沒過上幾天清閑日子馬上就要離開我們!母親彌留之際,最令我不安的就是我正在和別人對薄公堂,追討債務,讓母親多了一份牽挂。母親安慰我:錢要不來就算了,免得人家難為你。我應承着,承載着心中沉重的不安。
母親去了,永遠地去了,任憑我熱淚潸潸,不再睜眼;母親去了,永遠地去了,任憑我如何緊握她冰冷的雙手,也無法留下。面對母親的遺體,我無憾,雖然我給予的還不夠多;面對母親的遺體,我無愧,因為我已儘力了。
沒有了母親的故鄉,給了我太多的感傷。
遠遠的看見樹木環抱的村莊,我默默咀嚼來自內心深處的憂傷,靜靜承受這無助的心傷。走在村南的大道,路邊的楊樹更高了,但樹葉低垂,缺乏生氣。偶有輕風拂過:嘩啦嘩啦……我感覺它們在失聲哭泣。村莊上空依舊炊煙裊裊,我知道這縷縷炊煙中,不會再有一縷是來自我家,到哪去吃飯,到哪去歇腳,何處是我家呀!老屋在村中靜卧,圍牆、配房已經倒塌,殘垣斷壁、荒蕪的小院在向我訴說母親走後的凄涼。曾經瀰漫著親情的小院,遍布憂傷。
一天早晨,妻對我說:我夢見老太太了,她說想讓你去看她。清明節,我帶領員工到烈士陵園掃墓,沒能到母親的墳前祭奠,大概令母親失望了。迎着清涼的晨風,我來到母親墳前,樹枝搖搖,彷彿在訴說“樹欲靜而風不止”的無助;我聲聲嘆息,嘆息這“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無奈。
在母親去世三周年到來之際,我沉痛悼念,無限哀思,文以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