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小木老師時，她穿着白色的t恤，深黑的褲子和米黃色的運動鞋。並未給人溫柔似水亦或精明幹練之感，而是顯得冷靜和緩。
這個剛畢業的女大學生，教數學。
她自有與數學的契合氣息。冷靜，思維嚴密，做事彷彿就像在做一道證明題，層層推進。她剛畢業，學校只是她人生中短暫的一站。事實上，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教師，這個到任很久也記不住或者說根本沒用心記過本班學生姓名的她並不熱愛學生，她執著的只是數學，只是數學。
然而，並不是每個人都像小木老師一樣，正在她沉浸在歐幾里得的幾何世界里並為各種證明題埋頭奮鬥的時候，我們這些在當時還什麼都不理解的孩子鬧翻了天。小木老師只是推了推眼鏡，說，安靜一下，你們誰解出了哥德巴赫猜想？
大多數學生切了一聲繼續鬧，她眯起眼睛看着我們，語文老師勸她看開點。我看着這個非常年輕的老師，拿起筆記本，很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猶豫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去問老師，哥德巴赫猜想是什麼？
她手中的筆停頓了一下，然後簡明地講了一遍，我認真地記下，中性筆在筆記本上留下藍色的字跡，也聽見老師說，難久難在證明啊。我看着她的清秀側臉，久久無法移開視線。她突然抬起頭來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筆記本翻到扉頁，她輕念出聲，接着微微側過頭對我微笑。夕陽的光輝灑在她身上，安靜祥和。
傍晚，她的男朋友來找她，那個穿白色運動衫騎自行車的英語教師。男友就在門外，小木老師還是很認真很仔細地輕輕擦拭着數學書上落下的粉筆灰，小心翼翼地把書一本本收好，我們接連起鬨。她又回過頭來用無比清晰的聲音說了家庭作業，有的非常誇張地“唉”了一聲，旁邊的人用胳膊肘頂頂他揶揄：“我就說嘛，怎麼可能老師去約會就沒有家庭作業。”
這個停留在黃昏里的傍晚，成為最美好又最突兀的時間段。電影院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昏暗的光線，搭起一座橋。只是，那個男教師需要的是一個可以和他一起看電影、喝咖啡的美麗女子，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不要很聰明，要溫柔善良。小木老師不是，甚至可以說完全背離。這是一個微微皺着眉說著尖銳話語的數學教師，靠距離感和外表建立起來的關係短暫脆弱。數學這個太過嚴密的世界，是不容許帶這任何的感情的。它不會通融。小木老師因此隔斷所有的外界干擾，包括那些轟轟烈烈的情感。那個男教師，又可以在她的生命里停留多長時間。
那時候麥子正和鄰班的一個男孩打得火熱。常以“探望老師的男友”之名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終於被小木老師看出端倪，把麥子叫去。小木老師是不擅長苦口婆心的教育的，只顧埋頭演算。麥子也沉默着，就這樣一直站着。小木老師眯起眼睛，拉上窗帘。窗外下起了很大的雨。小木老師抬頭問她，你認為你是在做什麼。
麥子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眼神沒有任何的逃避，說出來的話直白又乾脆。
小木老師又問，你以後準備怎麼樣。
麥子一臉輕鬆地答，看情況嘍。
小木老師看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後說，你可以回去了。
小木老師透過那拉開的門，看着麥子奔跑的背影在雨中消失。雨水打在台階上，濕漉漉的，也濕了人的心。她輕輕取下自己的眼鏡，嘴唇抿得很緊很緊，拿着中性筆的手微微地抖着。她脫下自己的外套將那幾本珍愛的數學著作包起摟在懷裡，自己淋着雨回家。這些揮霍着青春的孩子無法理解她，無法理解她的執念，無法理解她的痴狂。
她說，你們都把自己的人生當作什麼。她說，數學只能用最莊重的態度去對待。她說，你們年紀還小。那些書還是被外套包得好好的，放在講台上絲毫沒有沾染到灰塵。小木老師咬着下唇看着我們。
全班鴉雀無聲。
再順便提幾句。某個夏日，麥子兀自趴在課桌上哭，只有幾個人斜着眼睛瞟她順帶指指點點。那個平靜得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小木老師，講完了一堂課的數學，下課又聽麥子斷斷續續地哭着講事情經過，卻並未責怪，只是很輕地說了一生，傻孩子。
那如雲煙般的往事。記憶中的小木老師說著，前進吧，再渾濁的夢也會在磨難中散發清晰的光芒。
再後來，我便很久都沒有見到小木老師。後來從別人那聽說，家裡的矛盾與起伏給了她冷眼看人的性格，也使她從不顧及旁人。據說她家裡在學業方面倒是很放鬆，但是小木老師卻從不甘心落在人後，被淘汰、被拋棄的感覺了解的太多，只想走在別人的前面。就這樣在自己的強大的，心理壓力下，帶着自己最喜歡的數學坐進了女生寥寥無幾的理科班，提着很多很多的數學著作走進了上海那座繁華城市中的一流大學。而在人生的起伏中，再也沒有向家的地方看一眼。
那是我無法想象、無法觸摸的小木老師的少女時代。在我第一次見她時，她已經變得沉穩，偶爾的笑容是那樣溫暖，是那種經歷過痛苦的人才會有的帶着孩童的天真的平和笑顏。我固執地相信着小木老師可以解決所有的事情。
等我再見小木老師時，彷彿時間並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一如既往的說話一針見血。我問她是否還記得我。小木老師竟然微笑了，她說，好久不見，璐子。
我點頭，隨即笑笑說老師你改個稱呼吧，聽着彆扭。小木老師歪歪頭笑着說，好，陳。
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如冰。我說，我希望可以像你一樣。她說。
好。陽光賦予她明朗與柔和，我看着那熟悉的平靜面容，也側過頭笑了。是的，再渾濁的夢也會在磨難中散發清晰的光芒。雖然我做不到，雖然我還不曾做到，但我看到了。
我問她她現在的生活情況，小木老師知道我意有所指，很淡地說，分了。我忍不住追問，她卻並不作答。
我又問出心中一直疑惑的一件事，我說，你為什麼那麼喜歡數學呢。小木老師說，這是我生命中剩下的唯一的恆定的精神原則。
我看着這個依舊年輕，眼睛里依舊透着冷靜智慧的光的女子，啞然失笑。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