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小木老師時，她穿着白色的T恤，深黑的褲子和米黃色的運動鞋。並未給人溫柔似水亦或精明幹練之感，而是顯得冷靜和緩。 這個剛畢業的女大學生，教數學。 她自有與數學的契合氣息。冷靜，思維嚴密，做事彷彿就像在做一道證明題，層層推進。教數學的女老師太少，更多的在自己所教範圍內固步自封。小木老師不是。她剛畢業，學校只是她人生中短暫的一站。她追求的是數學，不是工作。事實上，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教師，這個到任很久也記不住或者說根本沒用心記過本班學生姓名的她 並不熱愛學生，甚至對他們是無所謂的，她執着的只是數學。 並不是每個人都像小木老師一樣熱愛數學的。正在她沉浸在歐幾里得的幾何世界里並為各種證明題埋頭奮鬥的時候，我們這些在當時還什麼都不理解的孩子鬧翻了天。小木老師也只是推了推眼鏡，說，安靜一下，你們誰解出哥德巴赫猜想我放他2個月的假並數學不用期末考試計滿分，學校有事下來我頂着。 我們這群當時練哥德巴赫猜想都不知道是什麼的孩子，也許有人被誘惑到了，但更多的是切了一聲繼續鬧。語文老師勸她看開點，理解一下。我看着這個非常年輕的老師，拿起筆記本，很安靜地坐了很久，然後去問老師，哥德巴赫猜想是什麼？ 老師非常簡單地講了一遍，我認真地記下，也聽見老師說，難久難在證明啊。我看着她的側臉，久久無法移開視線。她突然抬起頭來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筆記本翻到扉頁，她輕念出聲。 再後來，我便很久都沒有見到小木老師。後來從別人那聽說，小木老師從小就不怎麼喜歡玩，家裡的矛盾與起伏給了她冷眼看人的性格，也使她從不顧及旁人。據說她家裡在學業方面倒是很放鬆，但是小木老師卻從不甘心落在人後，被淘汰、被拋棄的感覺了解的太多，只想走在別人的前面。就這樣在自己的心理壓力下，懷抱着自己最喜歡的數學坐進了女生寥寥無幾的理科班，提着很多很多的數學著作走進了上海那座熙熙攘攘的城市中一流的大學，再也沒有向家的地方看一眼。 那是我無法想象、無法觸摸的小木老師的少女時代。在我第一次見她時，她已經變得沉穩，笑容是那樣溫暖，是那種經歷過痛苦的人才會有的帶着孩童的天真的平和笑顏。 再說說一些記憶里的片段。小木老師曾經有一個教英語的男友。樣子我記不清了，只記得總是穿白色的運動衫。那人總是一大早騎着自行車來到學校，徑自過了門衛騎入校，滿操場都是那自行車鈴的聲音。他教我們的那個班的教師就在我們旁邊。每天早上都會來我們教室向小木老師打招呼。我們班的學生就接連着起鬨。小木老師也會難得的很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時候麥子正和鄰班一男生打得火熱。常以“探望老師的男朋友”之名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小木老師看出了端倪，把麥子叫去。她是不擅長進行這種苦口婆心的教育的，一直沉默着，麥子也沉默着。小木老師繼續着她的演算，麥子就這樣一直站着。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小木老師問她，你認為你在做什麼。 麥子說，做我想做的事。 她問，你把數學當作什麼。 麥子回答，考試要考的學科，而已。 小木老師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說，你可以回去了。 雨水打在台階上，濕漉漉的。小木老師取下她的眼鏡，把嘴唇抿得很緊。她脫下自己的外套將那幾本珍愛的數學著作包起，淋着雨回家。這些揮霍着青春的孩子無法理解她，無法理解她的執念，無法理解她的痴狂。 第二天，小木老師第一次發了脾氣。她把書重重地往講台上一放，問我們，你們都把數學當作什麼。接着又說，你們年紀還小。 數學這個太過嚴密的世界，是不容許帶這任何的感情的。它不會通融。小木老師因此隔斷所有的外界干擾，包括那些轟轟烈烈的情感。 那個男教師，又可以在她的生命里停留多長的時間。 不管我看到那一面多麼的冰冷，在某個夏日，麥子兀自趴在課桌上哭，沒有人管她，只有幾個人斜着眼睛瞟她，順帶指指點點。那個平靜得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小木老師，講完了一堂課的數學，下課又聽麥子斷斷續續地哭着講事情經過，卻並未責怪，只是很輕地說了一生，傻孩子。 那如雲煙般的往事。 我再見小木老師時，彷彿時間並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我問她是否還記得我。小木老師竟然微笑了，她說，好久不見，璐子。 我點頭。笑笑說老師你改個稱呼吧。小木老師說，好，陳。 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明朗。我說，我希望可以像你一樣。她說。 好。 我問她她現在的生活情況，小木老師知道我意有所指，很淡地說，分了。我雖然知道不禮貌，還是忍不住追問，為什麼？小木老師回答，他對我說，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去教什麼數學。他根本不懂。我問出心中一直疑惑的一件事，我說，你為什麼那麼喜歡數學呢。小木老師說，這是我生命中剩下的唯一的恆定的精神原則。 我無法理解，只問她是否還有其他喜歡的科目，小木老師回答，有啊，物理和化學。 我看着這個依舊年輕，眼睛里依舊透着冷靜智慧的光的女子，啞然失笑。小木老師微笑地看着我。她看人相當準，對事物總是極其迅速地抓住本質，在我的人生道路上也起到了重要的指引作用。 小木老師，你教給我的那麼多，我一直都沒有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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