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老大。
他還記得，在他小時候，爸爸幹活從腳手架上重重地摔下來，粉碎性骨折，媽媽拿着病志哭得不行，打電話告訴他，讓他先休學一個星期。他趕到時，看見爸爸笑着安慰媽媽，他卻很有骨氣地想：男子漢要堅強！所以，兩天後他就繼續上學備戰考試了。
考試的前一天晚上，正在複習的他突然接到媽媽的電話：“你爸爸做手術了，犯了後遺症，現在正在搶救……”他哭了，匆忙穿好衣服跑進醫院，可是已經晚了……
他的爸爸，就這樣永遠倒下了。
後來，媽媽開始早出晚歸，或者喝的醉醺醺的回家，脾氣變得暴躁，有一點小小的不順就打他，他也是，從小學六年級就開始和學校外邊的小混混勾搭上，學會了一起逃課、上網吧。他一回家就開始經營他的模擬世界，媽媽哭了，抓住鼠標不放手，他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奪回鼠標，冷冷地說：“有本事，你也別天天喝酒，不管我呀！”媽媽怔住了。
那天上午他又逃學了，從牆上翻過來，剛蹲在牆上，就看見媽媽依偎在一個男人的懷裡，從KTV裡面搖搖晃晃地走出來，邊走邊笑。從此，他就恨定了這個男人，但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接過同伴的手，輕輕地跳下牆。
那天，一個平靜的夜晚，他把書包狠狠地摔在沙發上，很不滿的樣子，媽媽卻沒看出什麼，只是說：“鍋里有飯，你自己吃吧！”他平靜地拿出飯碗，用小勺一口一口地盛，過了半晌，媽媽又輕輕地說：“我和韋叔要結婚了……”
它沉默，知道會這樣。
韋叔和媽媽的婚禮，他沒去，和那些小孩窩在KTV里狂跳，終於，他忍不住跑進廁所倚着牆，有大滴的水花落下來，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
等他迷迷糊糊地回家時，已經是12點了。他累了，倒床就呼呼大睡。第二天，媽媽帶他去爺爺家，那個姓韋的男人拉起他的手，很親切地說：“乖兒子，去看爺爺！”他憤怒地掙開，瞪着他說：“誰是你兒子？我不姓韋！”男人看着他，哭了。
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心想：男子漢大丈夫，沒事閑的哭什麼哭！！那年，他12歲。
爺爺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他就只喜歡爺爺。爺爺家有一個小菜園，種滿了葡萄黃瓜櫻桃，他擠出的一丁點笑容，都是給爺爺的。爺倆散步時，總會有人指着他問：“他是老大老二？”爺爺總是不厭其煩地替他解圍：“老大，老大的孩子！”他就和爺爺親親熱熱地走到一起，他最喜歡爺爺，但他不喜歡那個男人，等他心情好時，他就管他叫“老大”，心情不好時，“哎”便成了他對男人的唯一稱呼。
說他恨老大，一點也沒錯，是老大搶走了他心中爸爸的位置。他本來是不想讓媽媽和韋叔結婚，是因為他不想讓媽媽更累、更操勞。可是事實證明，男人是“還可以”的（在他的思想里，“還可以”是好的最高級），因為有了他，家裡的儲蓄還是多了不少，他蒼白的小臉上，也有了淡淡的紅潤。
可他還是看不慣男人，看不慣他像個女人那樣操勞或者討好媽媽的身影，每當男人幸福地給媽媽捶背時，他總是狠狠地推開老大，說：“哎，我告訴你這是我媽，她一輩子不屬於你！”然後，男人低頭、媽媽流淚。
不過他承認他還是很感激男人的，只不過是深藏不露罷了。
他又打架了。
是他的一個哥們兒挑起的，他說他家裡有一個寄居蟹，天天在他家白吃白喝的，然後很放肆地笑。他一拳掄上去，惡狠狠地吼道：“他是我的老大，我的老大！你這個最多做老二的東西憑什麼罵他！！”
兩個人扭在一起。
等老大趕到時，他的頭上已經壞了一大塊，鮮紅的血留下來，可是他還是怒目圓睜、咬牙切齒。老大二話不說，扛起他去了學校對面的醫院包紮。醫生塗了厚厚的藥水，再包上紗布，老大在一旁，絮絮叨叨地批評他。出了醫院后，老大又輕輕閃進了學校。都這麼晚了，還進學校幹嘛？他不知道老大要幹什麼，於是他躲在教學樓的後面，偷聽到了老大和校長的談話。
“這孩子，有好幾次逃學、上網吧，我們已經決定了要把他開除，你回去吧，下周再來辦手續”是校長冷漠的聲音。
“校長，我求求你了，這小子我會教育他的！”這是男人急促的聲音。
“不用了，他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校長，您看還有幾周就中考了，我們不能耽誤孩子呀……”
後面的話，他一句都沒聽清，只是覺得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咬着嘴唇不讓眼淚留下來。他悄悄地走到大門口，正巧看到老大從學校大門裡走出來，便很高興地跑過去拉住他的手，裝作心情很好的樣子：“老大，回家把冰箱里的西瓜切了吧，我都要熱死了！”
男人嘆了一口氣，摸着他頭上白白的紗布，問道：“你不疼嗎？”他輕輕搖了搖頭，臉上，還掛着幸福。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拄着頭，齜牙咧嘴地小聲喘息着，他沒告訴老大其實藥水很痛，但是他更痛的是心。眯起眼睛看見胸前掛着的公交卡搖搖晃晃，卡貼上的兔斯基很落寞地坐着，上面還有一句話：不管好事壞事，自己清楚就足夠了，做人要低調。
那句貌似和搞笑的話卻讓他的心流淚了好久，他發誓他從此好好學習，要給老大爭光。
他真的再也沒逃學過。
可是，功課不是說補就補的，他日夜奮戰，還是距重點學校分數線差出5分。回到家，他咬着冰箱里冰凍的西瓜，一聲不吭，很傷心。
晚上，他起夜，經過爸媽的卧室時，偷聽到老大說：“把我手術錢動了吧！”
剎時，他的臉上鋪滿了驚訝，然後，他又恍然大悟，什麼都明白了，這就是父愛的詮釋呀！第二天，他主動跟老大說，他不去重點高中了，他說普通高中也一樣，照樣能考上好大學。
那個學校離家很近，可他從來都沒睡過懶覺，用功的他學習更刻苦了。因為是普通學校，名額少，他就在課外看了好多名着。（這裡寫的有些俗，希望能忍耐~）他有一天，在房間鎖着的抽屜里，看到了老大的病志，他的的是一種很罕見的病，他也不清楚，總之，老大的記憶開始越來越朦朧。
他捧着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老大一個勁的誇他，他忍着淚水，勉強擠出一個笑，說：“那是，因為我是老大的孩子，呵呵……”他知道，男人的記憶力已經開始減弱，總有一天，他也會在老大的記憶中消失的。那年，他16歲。
高中的三年，一如既往地度過，那天，他正在宿舍寢室里猛畫知識點時，收到了媽媽的短信：你的老大得了一種罕見的病，要做手術，你別傷心，專心考試。
他不傷心，因為他知道，他早就知道。可他還想哭，為了老大，為了老大給他的父愛。
高考，他穩穩地升入大學，可到這時才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老大做手術，沒成功，成了植物人。他匆忙趕回去，奔向醫院，看着老大躺在床上，用木訥的雙眼獃獃地瞧着天花板，他想告訴他高考結束了、他被好大學錄取了，可是他知道無論他怎麼說，老大都無法做出反應了。
望着老大這樣子，他的心一顫。
這麼多年來，不論風風雨雨，不論他是高興還是傷心，老大都一如既往地陪着他，而他，卻僅僅限制地叫他“老大”就已經心滿意足。他只覺得喉嚨里熱熱的，好似有個字在閃動——“爸！”他大聲喊了出來，跪下，奮力搖晃他的手臂，可是……這一切早就完了，男人不可能回答他了。全場的人，包括見慣了生死的醫生護士，都感動得熱淚盈眶。
以後的每個日子，他都給老大講故事，將他小時候為了老大和小混混打架，講考上了大學是多麼不容易，或者用他靈敏的舌頭翻唱蒜音三夕（故意的）的《跑蔥歌》（跑調的甩蔥歌）……
半個月後，他跪在山坡上。墳草青青，老大靜靜地睡在裡面。他舉手發誓，從此要好好管家，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那年，他19歲。
後來，他成了家，有了妻子和虎頭虎腦的小兒子，他經常給孩子講他爺爺或者老大的故事，到那些感人的環節時，他總是坐在沙發上，輕輕吐出那些事情，慢慢回憶，耳邊傳來風聲，是兒子搖扇子的聲音。那年，他36歲。
他終於明白了父愛的痛苦，他也明白老大為什麼那麼操勞，一切，只因為孩子，因為愛。養活這個小天使花去了他太多的時間、金錢和他的容顏，可是，他卻笑了，因為他的小王子順利地考上了大學。
他覺得自己老了，是的，烏黑的頭髮上不可掩飾地出現了幾縷白髮。那年，他44歲
但他沒老，少年時生活的挫折並沒有把他打倒，反而更激勵着他，它擁有了團結、聰慧、剛強……
他退休了，過上了安逸的生活，他的兒子也有了孩子，但是他還是時常想起老大，想起他和老大在一起的閑適生活，他是常去看看老大的墳。寧靜的山，青青的草，沒有什麼不一樣，只不過是墓碑上多了一株野花。
他知道，那是老大的愛。
其實他在30多歲時，就已經成熟豐稔。他是那家偌大的公司的董事長，業績累累退休前也掙了不少錢，雖然繁忙卻充實又快樂。
他正享受老年的幸福時，不幸又降臨了。他似乎得了和老大相似的病，腦海中的事物越來越少，最後連他的小孫子都不記得了。那雙小手撫摸着他，他卻像當年的老大一樣，毫無察覺。心情好時，會一個人呵呵的傻笑，笑得大家一臉淚花。
月光下，她靜靜地躺在搖椅上，閉着眼睛竟然在唱《跑蔥歌》！他的兒子驚呆了，時間過了這麼長，他居然還記得這首他送給老大安撫的歌。
全場人，靜靜地擦眼淚。
後來，它背後的搖椅換成了醫院裡潔白的床，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儀器後面，虛弱地喘息着，似乎，又聽見了一個對他來說陌生的女子聲音：“到底做不做這個手術？”然後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傳來：“一定要做，一定！我不想看見爺爺那樣的面孔，不想看到你們為了她而議論紛紛或者哭的淚流滿面！”
“家屬簽字，到三樓前台。”
“我簽！”小男孩堅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那晴朗的音調直直地鑽入他的耳朵，刺痛了他的心。他彷彿在流淚，淚水浸濕了管子、儀器，一直鑽入的的大腦。他記起來了，他什麼都記起來了，是愛，是愛給了他生命的奇迹！
腦電波抖動了一下，彷彿在向人們顯示它的異常。
“嗯……記憶力……正常！”醫生的話傳入他孫子的耳朵里，他們驚訝極了，“這個手術根本就不用做！”
那是他生命中重要的一年，他66歲。過生日時，孫子定了一個超大的壽糕，他很懂事地說：“不管怎麼說，這次還是一個奇迹，以後我要好好學習，爸，爺，你們在幾年後就等着享清福吧！”
全家人含淚笑着，也許，那天醫生說的是對的，不論是什麼情況，都要笑着面對現實，永遠……
他再去看老大的墳時，那朵野花已經謝了，他安心笑了，在這個世上，有他的孫子、老大對他的愛，他還怕什麼呢？
他最後還是舊病複發，走了，享年76歲。當年的小男孩已經長成了成熟的小夥子。大家把它小時候曾經用過的東西一起送走了：他的彈弓、錄取通知書、還有帶兔斯基卡貼的公交卡……人們清楚，他一定會和老大在一起的，因為——
因為臨終前，他的最後一句話是：“老大是我的爸爸，我是老大的孩子……”
吉林吉林龍潭區吉化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