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隻小蟲子的哭聲吵醒的。它拍着綠綠的翅膀在那裡抽抽噎噎地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躺在五月溫潤的泥土裡，看着這隻漂亮的小甲蟲。這裡靠近河岸，薔薇開得滿滿登登，都快擠到河裡去了，有很多這樣子的甲蟲跑來跑去，專門趕來吃清早的露水。這個小甲蟲的媽媽，說不定正在哪朵花上。 兩隻胖得像繡球花一樣的麻雀散步過來，發現了這個小甲蟲。 它一定是迷路了。 我們送它回家吧。另一隻說著，一腳踩在我身上。我聽到自己裂開了一點點的聲音。 然後，還沒明白怎麼回事，我已經粘在這隻麻雀腿上到了空中。 他們要送小甲蟲回家，幹嘛帶上我呢。 那個麻雀大概是覺得腿上痒痒的，就使勁抖了一下，我一不小心掉了下來，撲哧一下落到什麼東西裡面。咦，竟然也是濕濕的泥土。不過周圍好像有院牆。我的傷口粘到泥土立刻舒服了許多，好睏吶…… 我再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了火燒雲。已經是傍晚了。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弄明白這是一隻綠色的小花盆。這裡顯然是樓房的陽台，不過方位不錯，朝南的空氣很新鮮。 我聽見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其他的種子都發芽了，為什麼這盆野草莓還是沒有動靜？ 我看見一雙像紫茉莉一樣溫柔的眼睛，仔細地盯着花盆。我趕緊拚命鑽到泥土裡去，怕被她發現。我雖然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種子，可我敢打賭我並不是什麼野草莓。 屋子裡有另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說：你不要急呀，它正在努力努力地從泥土裡鑽出來呢。這個聲音清凌凌的，像風鈴草在說話。 然後，一股涼涼的水澆下來。我一下子就聞出來這是澄清過的水，沒有下雨天酸酸的味道，也沒有自來水裡的氯味兒。紫茉莉真是個細心的女孩子。她每天用一隻大大的瓶子把水澄清，再灌到噴壺裡給我澆水。中午太陽刺得很的時候把所有的花盆都挪到陽台的下面排排坐，傍晚再拿上來透透氣澆澆水。我比在河岸邊的時候胖多了，可是我又非常害怕，前兩天我冒出了兩片小葉子。紫茉莉端詳了半天說：心形狀的葉子，這肯定不是野草莓。可是她也沒有把我拔掉，風鈴草女孩說一樣都養着吧，說不定比野草莓還好看。 自從有了那個傷口以後，我覺得泥土裡的養分吸收起來更快了，我長得越來越高，到六月份，香樟結滿黃色的小粒粒的時候，我就能把這個陽台里裡外外都看得很清楚了。 我現在知道，紫茉莉和風鈴草兩個人住在這個屋子裡，她們的床好高，她們管陽台裡面叫寢室，陽台外面叫學校。 現在已經很清楚地知道，我是一棵纏繞植物。這一點紫茉莉也看出來了，她特意在花盆裡給我像旁邊的那株葫蘆一樣豎了一根小木棍讓我爬。現在她們都忘記了這個盆里要長出來一棵野草莓的事情，一心一意等着看我是什麼。我的葉子是闊大的一片一片，用她們的話說，是心的形狀。我現在也有點臭美，常常在晚風中搖頭晃腦。我的鄰居除了那棵葫蘆老兄，還有一盆已經開得快要出來的甜心香雪球——說老實話我一點也沒覺得她有多香——還有一盆太陽花。陽台的最東邊是一個很大盆的大樹，我有點怕他，雖然每次紫茉莉都很親昵地叫他“小橘子”，他一天到晚板著臉好像很嚴肅的樣子，腦袋上掛了幾粒點點大的橘子，風來了都不晃一下。 六月的最後一天晚上我聽到風鈴草對紫茉莉說颱風要過境了，今晚會有從海邊過來的新鮮的雨水，不如就把那些盆盆罐罐都擺在陽台上讓它們痛痛快快洗個澡吧。 太好了！我用葉子繞過去和葫蘆開心地擊掌。 那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碰到這麼大的雨水。陽台都被沖刷得乾乾淨淨。我一邊洗澡一邊和葫蘆打水仗，我聽見自己的身體在噌噌地拔節。 我心滿意足地在早晨的陽光中醒來，打了個呵欠揉揉眼睛。轉過頭去正要和葫蘆打招呼：哎呀！我還沒叫出來，就聽到紫茉莉推開陽台的門跳了起來。真的！我和葫蘆的藤在陽台上爬得到處都是，我的一隻手伸到衣架上去了，葫蘆的腳還搭在隔壁陽台欄杆上。 我低下頭，生怕她一生氣叫來風鈴草把我們兩個都給拔了。 風鈴草也走出來，可是她們兩個都笑了，一邊笑一邊說，還結了這麼多花苞呢，我們的陽台可真漂亮啊。 我羞羞地抬起頭，真的，我和葫蘆的藤上都掛着好些個花苞，我馬上就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了。我忽然有點緊張，覺得快要從花盆裡一頭栽出來了。我現在有好多手掌可以和葫蘆拍手，他也是，整個陽台都被我們兩個鋪滿了呀。 我在星子和月光下興奮得睡不着，像春遊前夜的小朋友一樣激動。可是不好好睡覺明天怎麼開花呢？我命令自己閉上眼睛。 七月早晨清涼的風吻我的時候，我聽見紫茉莉和風鈴草的笑聲。原來，它是牽牛花呀。她們說。我看見自己身上開了許多藍紫色的小喇叭，一個一個豎起來，葫蘆也開了淺黃色的小花朵，粉嫩粉嫩的，我們手牽手，紫茉莉和風鈴草也手牽手，一起笑，看着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陽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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