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任大星
轉貼自:兒童文學網—親親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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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06-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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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生平有很多很多先生。我的第一個先生,是一個白髮蒼蒼的瘦老頭子。他年輕起碼大我六十歲,在我們那兒一帶,不管大人小孩,都叫他上海小舅公。我也叫他上海小舅公,八學以後,才改口叫先生。我這方舜民三個字的學名,也還是他給取的,在這之前,我只有個奶名,就叫毛毛。
我老家在浙江嵊縣楓山方家埭。我爺爺原是上海興業印刷廠的排字工人,因為得了白內障,成了半瞎子,被廠方一腳踢出了廠門。我爸爸在同一家廠里做紙張創庫的搬運工,上海滄陷后,聽說到浦東去了,從此也就推動了音訊。當時我已經十三歲,一直幫着媽媽服侍那佃來的四分五百地的毛竹山,一年到頭,忙着鬆土、施肥、除雜、整枝,再加砍竹、劈蔑、編籮、結筐,余焉的時間還得打柴、割草、餵雞、放羊,哪還有閑工夫讀書,上學的年輕早就這樣耽誤了。可是我爺爺卻非讀句書、識幾個字不行。他有一本從上海帶回來的磨損了封面的《新學生字典》,據說這是他半路出家當排字工混飯吃的一個法寶。他就天天都逼着我讀這本字典,一天至少教我讀、寫兩個字。可是,這年年頭上,眼看着他的雙眼快要全瞎了,字典上的字已經認不清,他終於下了個決心,說,寧願自己每天少吃一頓山芋干,也要省下錢來讓我到龍王廟裡去上學了。媽媽見拗不過他的固執勁,也只好嘆口氣答應。於是,爺爺親自出馬,讓我牽着他的瞎子棒頭,跌跌絆絆地走了七里山路,帶我到龍王廟裡去拜先生。
教書的小舅公跟我爺爺是在上海的時候就是老熟人。爺爺很清楚他的為人。他原是上海一所師範學校的國文教師,如今失業多年了,才回到家鄉來教私塾糊口的。他只教着七個學生,人們都說他一天兩餐的六穀糊也混不上。
這一天,我扶着爺爺走進龍王廟大殿,悄悄抬頭一看,六七個學生都在那兒埋頭做功課,上海小舅公鼻樑上架副老花眼鏡,正拿支紅筆在批改文章。他們老老少少都很入神,誰也沒有發覺我們進去了。
我把這一切悄悄告訴了爺爺后,爺爺朝我擺擺手,就叫我扶他在門檻上坐下。我們這樣默默地會了很久,直到上海小舅公批改好文章抬起頭來,這才被他看到。他連忙把老花眼鏡摘下來。
一聽見上海小舅公親熱的招呼聲,爺爺就站起身來把我使勁朝前一推,大聲說:
“趕快朝先生行個禮,叫先生!”
我連忙將兩隻赤腳相互一搓,搓掉了腳丫上的干泥巴,同時緊了緊束在破棉襖外面的精稻草繩,然後直挺挺地站着,紅着臉高叫了一聲:
“先生!”
這也就是我生平第一次叫先生。
先生很客氣。我一時慌亂,還不知道該怎麼行禮,他倒選站起來在那兒子回禮了。顯然,他已經很快看出我們祖孫兩個跑去找他是為的什麼。爺爺還沒開口說明來意,他已經跑上前去一把攙住了爺爺的雙手,在那兒一疊連聲地說:
“好好好,好好好!”
兩個老相識坐下后沒說上幾句客套話,爺爺就把他為什麼要送我上學讀書的宗旨表明了。這幾句話爺爺在家已經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當時又對上海小舅公反覆說了。原來,照我爺爺的意思,在當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該讀書、識字、知事、明理,可惜世界不公平,分了貧富,才讓大多數的人成為睜眼瞎,更加受人欺凌。他想想不甘心,這才熬吃苦省要給我找個信得過的先生試一試。這幾句話似乎正好說在上海小舅公的心坎上,他一連點了十七八次頭,蒼老、憔悴的臉上也顯出精神來了。後來他聽說我在家裡已經讀過了小半本《新學生字典》,當場就興緻勃勃地拿過一本書來考我認了幾個字。他見我都有一一讀對了,更是分外高興。我爺爺也得意地在一邊呵呵笑個不住。
就這樣,上海小舅公收下了我這個年紀大出了同學們好幾歲的“大”學生。使爺爺不安心的是,在上海小舅公的堅持下,我還成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免費生。
不管怎麼說,從此,我就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先生。
(二)
我清楚地記得,第二天,我正式上學以後,先生教我讀的第一課書,是一篇古文,題目叫《捕蛇者說》。先生上課,可不是對七八個學生一起上,而是根據每個學生不同的程度,一個一個分開來上。只有程度相等的學生,才編在一起上。他先教我們識生字,然後講解課文。說實話,這第一堂課,就使我聽得完全入迷了。先生說,這是一千多年以前一個古人寫的文章,可它怎麼我我們村子里當時發生的事活脫活象呢!我們村裡的金松叔公,不就是因為種山地租重稅多種不下去,改行打獵,活活被山貓咬斷了喉管的嗎?可是他的兒子元奎叔,卻仍然拿起他父親留下的那支破獵槍,天天進深山打獵!一個是捉蛇,一個是打獵,還不就是這麼一回事!
第一堂課上下來,就使我深深體會到,這讀書、識字、寫文章的玩藝兒,可真有點兒道理呢!
接下來,先生又教我讀了別的古文和古詩。不論古的或新寫的,大都是講窮苦人吃苦受罪的事兒。我把讀過的課文回家一講,媽媽都聽得呆住了。她眉開眼笑地說:“這麼說來,不管古時和現時,讀書人還真肯幫我們窮苦人說話呢!讓毛毛去讀這樣的書,叫我起早摸黑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也甘心了!”
爺爺笑道:“要是世界上的讀書人都肯幫我們窮苦人說話,那事情倒好辦得多了。可惜這樣的讀書人古時和現時都很少。舜民他先生,倒難得是這樣一個讀書人,所以他那裡能讓舜民讀到這樣的書。我看準這一點,才送舜民到他那裡讀書的。讀書讀書,越讀越蠢的事有的是,上海小舅公可不是這樣的先生!”
雖說媽媽為了讓我能安心讀書,整天不顧性命地家裡家外到外操勞,可我哪能學地主老財家少爺小姐的樣,為了讀幾句書,就袖起手來做白面書生啊!我天天跟着媽媽摸黑起床,搶着把該做的活全都做停當。看看媽媽已經可以讓屁股在條凳上沾一沾踹口氣了,我才腰裡插把柴刀,肩上掮根檀樹扁擔,把書包在扁擔頭上一掛,跨開草鞋上學去。
先生知道我們窮苦人家的難處,為了不使我因讀書耽誤家裡的活計,照顧我只讀半天書。這樣,中午放學,我就可以順路在茅蓬灣砍一擔茅柴挑回家;有時就抄小路徑直到毛竹山幫媽媽幹活去。反正中午飯吃的都是山芋干,早晨出門時早就在衣袋裡裝着,吃起來也用不着擺筵席、動碗盞。
我懂得,村裡的窮苦孩子中,能象我這增象模象樣地背個書包去讀書的,十個當中也難挑一個。所以,這刻苦用功四個字,我算是儘力做到了。聽先生講課,我眼睜睜地盯着他,生怕逃走一句話、一個字;寫字,不論大楷小楷,抄書臨帖,我都端端正正,一筆一劃;造句、作文,草稿改了一遍又一遍,自己不滿意,就不交出動給先生看。先生布置的家庭作業,我不管家務活忙到怎樣的程度,也從沒馬虎敷衍過一次。為了背熟課文,我往往一邊手裡忙着剖篾、編籮筐,一邊嘴裡不住聲地背誦課文,在暗淡的桕油燈下跟媽媽一起忙活到深夜。有時先生給我上了特別有意義的課文,我就當作故事講給媽媽聽。我刻,我給媽媽講過《愚公移山》的故事,《木蘭詞》的故事,《賣炭翁》和《石壕吏》的故事,《西門豹治鄴》的故事,還有魯迅先生的《祝福》、《孔乙己》等故事。《祝福》里祥林嫂的悲慘遭遇,引得媽媽流下淚來了;躺在床上旁聽的爺爺,也盡在那兒連連嘆息。夜深了,屋外的山風呼嘯着,偶爾還傳來貓頭鷹那象小女孩哭喊一般的怪叫聲。爺爺往往會忍不住在那兒罵人了:
“這世道啊,什麼時候才會變呀!”
過後他總要勉勵我幾句:“舜民,我算給你找到了個好先生!讀書能不能讀到點真學問,看你自己的了!讀了書,識了字,今後想辦法讓你爸爸給你找到了更好的先生,你就能真正懂得做人的道理,為窮苦人爭口氣,辦些事了!”
“世界上還有比上海小舅公更好的先生嗎?”我問。
“有!有!你不信,你就去問你先生。他就結識過這樣的先生,那才是我們窮苦人的真正的先生,真正的領路人!比起那樣的先進來,你小舅說,他只能算個不象樣的學生呢!”
半年過去了。也許先生看出我讀書用功,他更喜歡我了。他常常拿我的圈滿紅圈圈的大小楷,批上批語的作文,在老龍王神龕邊上的牆壁上貼出來,讓同學們觀摩。他給我講課文,講得更詳盡了。有時為了給我講好一課課文,他自己也先找參考書來看了。先生是個孤老頭子,沒有家。他就寄宿在龍王廟的東廂屋龍王娘娘殿里,除了一張木板床外,唯一的家當,就是那一大破木箱的書。他常常叫我幫他在那破書箱里尋找參考書。先生對他的書可愛惜了,遇上好天氣,就一本本捧出來在太陽底下曬,細心地把一隻只銀白色的扁形蟲捉出來捏死。為了找到一本滿意的參考書,他往往不惜滿頭大汗地花上半天力氣,累得直不起腰。
我第一次看到那麼一大木箱書的時候,可真看傻眼了。原來世界上竟有那麼多一本本不同的書!厚的,薄的,線裝的,洋裝的,軟封面的,硬封面的,甚至還有油印的,手抄的……一個人看完這麼多書,該花多少工夫啊!我傻乎乎地問:“先生,這滿滿一箱子書,你都一本本看了?”
“看了,”先生說,一面使勁用拳頭捶着他自己的腰,“不看可不行啊!你要教人家讀書,自己總得先多讀一些書!”我吐吐舌頭說:“不得了!看那麼多的書,讓肚子里裝了那麼多的學問,它們不會打架嗎?”
“打架?”先生聽我這一說,不禁呵呵笑了,“說得對,他們的確會在我頭腦里打起架來!不過,它們越打架,道理也就越清楚了!”
先生見我聽得有點兒目瞪口呆的了,就笑着摸摸我的後腦勺說:“等你日後讀書讀多了,就會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世界上的真道理都是和歪道理打架打出來的。這一點,你可得記住了!”
先生似乎特別喜歡那兩本薄薄的油印的書。雖然他的腰還一個勁地彎着直不起來,但一拿上了那本油印的書,卻就捨不得丟開,就這樣彎腰屈背地專心看起來了,直看到天色黑盡,龍王娘娘的臉孔、身子了分不清了,才把書收起來
冬天到了。第一遍雪下過不久,村裡就傳出風聲,說龍王廟附近一帶的山裡,大白天也出現了狼群和山貓的腳印。狼群不可怕,你只要隨帶火種,一烯上松明,它們就不敢近身;倒是那山貓,其實就是豹子,奸刁凶暴,力氣又大,還會爬樹,打獵的金松叔公不是也把命喪在它們的嘴裡嗎!
我可沒有給狼群和山貓嚇住,照常天天一個人走七里山路去上學,但媽媽不免為我擔上了心事。爺爺為了給媽媽壯膽,天天摸索着把我的柴刀麻得錚錚亮,還教我自己動手把檀樹扁擔的兩頭削得尖尖的,包上洋鐵皮,當做防身武器。
這一天,風雪特別大,還夾帶着雪珠,同學們沒有一個來上學的。冷冷清清的龍王殿里,只有先生和我一老一少孤零零地相對坐着。從屋頂破洞里飄進來的雪花,把老龍王神像的半個肩膀也沾白了;從瓦縫中鑽進來的雪珠,不時冷冰冰地落在我和先生的後頸上。先生那件在秋涼后就上身的破棉袍子,已經擋不住一陣比不陣緊的寒氣。他學我的樣,也在袍子外面攔腰扎了根稻草繩,但仍冷得索索發抖。不過他的心情卻很好。顯然,我不怕風雪和野獸,堅持按時上學,這使他感到莫大的欣慰。他的鼻子凍紅了,鼻涕不時沾在稀稀朗朗的山羊鬍子上,但照常精神勃勃地給我講了課。
課後,先生看看身邊沒有第三個人,竟把我當作他的成年老朋友一般,跟我談起知心話來。他談了他的顛沛流離的一生,中年時候怎樣為了提倡平民教育,辦工人夜校,險些坐了牢;後來又怎樣因寫文章宣傳抗日,被校方解聘,多年失業,找不到工作做。他還給我講了不少我原來只是一知半解的那些國家大事,什麼九一八、一二八,還有什麼七七蘆溝橋事變……最後,他突然壓低了嗓門,彷彿怕有人在哪兒偷聽似的,對我講了我過去從來沒聽到過的一些事兒,那就是醫學領導的八路軍和新四軍,團結人民打日本鬼子的事兒……
我聽着聽着,忍不住說:“我聽爺爺說了,世界上還有比你更好的先生,是我們窮苦人真正的領路人。也許,你說的,就是這樣的人了?”
先生先露出了驚喜的神色,緊接着就張開他那早就掉光了牙齒的嘴,呵呵笑了:“不錯,不錯,說得對!是啊,誰說窮苦人家的孩子天生笨腦瓜!我看你的領悟能力就比地主老財家的少爺小姐強多了!”
這一天,我們談得可熱乎了。老王廟外這那鬼哭神號似的風聲,那漫山遍野的大雪,我們都一概丟到腦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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