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最是伶人易醉,拿自己的生命去扮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總是王孫貴胄,將相卿士,有時嬉笑滿場,有時泣涕滿堂。待到帷幕謝盡,他們歸去,不帶分毫失落。漂泊是他們的宿命,往往回到故鄉時還有人提筆寫道:客居。而後,無聲幽咽,這種斷腸滋味在心頭縈迴不絕。他們開始將自己寄在侯門深府中,去追尋安定的幸福。
安史之亂,這場打碎盛世迷夢的戰爭曠日持久,很多人死去,有士卒,有流民,也有許多伶人。風卷過六朝煙雨,濕了五代金粉,總在其中聞聽伶人樂,聞聽使人與民愁。多數士人認為伶人是可鄙的,縱然姿容絕世,也只是朵薔薇買笑花,他們只求能夠活下去。
真的如此嗎?白樂天放言:“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你可曾見過伶人裸露的背脊,你可曾見過那背脊上鞭疤累累,那些都是少時努力學藝的見證,是生的渴望。
他們不曾忘記師傅的那句絕情的話:“留在這裡,我用鞭子抽你,你活下去;你若離開,也許沒有鞭子,但你會死。”不是沒有見過路旁的餓殍,不是沒有在夢裡夢到過死去的爹,他手裡端着碗飄香的飯食,對他們說:吃吧,這叫“米肉”……
師傅還說,伶人下賤,下賤得讓貴人們歡喜,也下賤得讓自己歡喜,這便夠了。
活下去,師傅的鞭子便抽落下來,他們不哭,他們在彈,在撥,在唱。活下去,師傅是對的,就把疼着的背脊當作是唯一生的證據。
他們在廳堂的角落,看着貴人的臉,用最諂媚的笑,如何便如何。
在伶人眼裡,一人滿臉帶笑,一人眸中儘是血絲。
在伶人樂歌里,一人舉酒,一人早已飲盡。
在伶人戲里,一人無言,一人揮劍斬斷自己的手指,“我南霽雲若破得叛軍,必滅賀蘭進明!”憤然而去。
賀蘭進明苦,南霽雲悲,任他人說長道短。僅是一場午宴,卻讓千年後的人蕩氣迴腸。都是伶人,都是伶人,都是後世伶人跪倒於地,淚流滿面,每一滴淚都飽含孤城凄慘,每一滴淚都飽含孤城膽勇,每一滴淚都飽含滿腔赤誠。
蘇童說,有一種鳥在飛過浮華盡處時,總會發出這樣的呼喊:亡,亡,亡……
也許,這種鳥就叫伶人吧,嘗盡人間種種滋味,卻忘了怎樣做回自己,幸好生命中不缺少感動,伶人才真絕世,而給他們感動的人被他們不知疲倦地演繹,讓後世不讀史書的人能知道有這無雙國士,不總為浮名功利遊走,不遺落靈魂深處的感動。
最是伶人易醉,你可知那醉時滋味?不過在醒時,聽伶人唱:
“今日入紅塵,一身泥濘,他日衝天起,滿心歡喜。”
欲說還休,欲說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