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又一滴冰涼使他從安眠中醒來。睜開眼時,恰好有一滴落在他的嘴角——他透過殘留着的茅草看見頭頂的天空與殘月。他努力撐起衰弱的身子。不斷有雨水夾雜着沙土與石子掠過他的臉頰,甚至有一隻灰鼠的屍體撞上了他的鼻樑。然而他無暇費心於此——屋頂部分的茅草分明一簇一簇地被風抱起,割開天空的完整。餘下的朦朧睡意在這一刻消失無蹤。他騰起來狂奔出門,草鞋發出的啪嗒聲卻沒有驚醒熟睡的幼子。
風仍然恣睢地嘶吼着,穿過葉的間隙與湖面,掠起沙沙聲與翻騰的波濤;亦糅合著土石透過破舊的長衫直打在他的胸膛,打在他的眼角與唇邊,使他的每一根骨都顫慄發冷。他竭力想拾回它們,然而他不知道應該向哪個方向前進——三四簇茅草被梧桐的枝椏攔截住,在那上面扭曲顫抖;另一些則被卷到了遠處的湖面上。身前幾十步以外也落下了一堆茅草,他努力使自己趔趄的步伐更快一些。可西北方向奔來的幾個瘦小的身影卻更快地向這堆濕透了的茅草跑來——他看清楚他們是村裡的孩童,而他們卻快他幾步步抱起了這堆茅草,最小的那個甚至只有力氣抱起一小把。他們迅速地跑向竹林深處閃爍着的微弱亮光。其中的一個轉身看了他一眼,布褂千瘡百孔,在風裡招搖。藉著天邊的第一線曙光,他接觸到了他瞳仁里隱約閃爍的憂慮、無奈、欣喜,以及些許的懼意。這讓他沒有了追逐的心思。暗夜裡,他們逐漸遠去的背影讓他的腦海中恍惚地閃現出開元十幾年他在長安所見的一群孩童嬉戲追鬧的情景,只是這群孩童的腳步聲卻傳達了太多的匆忙與慌亂。
一聲輕微卻清晰的嘆息在他的心頭響起。風弱了,被它吹散的雲層都聚攏來,雨忽地猛烈起來,開始兇悍地敲擊着他,他的舊衫與寒冷一起貼在了皮膚上,雨水順着身體的輪廓流淌不止,與此同時,眼前的破屋讓他的心也彷彿被寒冷浸透。推開木門,伴隨着吱呀的一聲。他的幼子似醒而非,皺住眉頭身子瑟縮一團。他安撫着他,把他移到殘留的那一部分的茅草底下——誰知道它還能不能阻隔寒冷呢。他順勢坐在床頭。身上積蓄的雨水留下來,帶走更多的熱量。手指被雨水泡得變形、僵硬而冰冷,像白天他握過的鐵犁。他找不到法使自己的身體暖和一點。心亦然。天空還像他醒來時那樣的暗,將明未明的樣子,也許過了一個時辰,也許才一須臾,而他覺得,天也許會這樣一直暗下去。雨似乎小了點,成為細長的麻絲。它們不緊不慢地染濕每一寸地方。他不得不不停地為幼子拂去床板上的積水,他的身子忍不住開始顫抖,像風中的茅草那樣,或許更劇烈。但是他並不感到睏乏,自玄宗末年,翻來覆去早已經是便飯——只是這一次,更為濕寒罷了。
他的餘光觸碰到一卷濕透了的書本。只有這一刻他想起了長安的酒樓,被溫得滾燙的女兒紅,以及那時在酒樓外衣着襤褸眼角涌着苦楚的乞丐。也許應該有許多這樣的地方,廳堂高敞,爐火通紅,明亮得晃眼的油燈徹夜不滅。寒冷疲憊的行路人,窮困潦倒的避難者,貧寒不第的讀書人,他們都能在裡面停歇取暖。這樣的臆想使他原本僵硬的嘴角有了些上揚,寒冷亦彷彿見到久別的陽光,緩緩退去。然而他的寒冷還遠遠沒有能夠退到盡頭,在太多他看到和沒法看到的地方,有太多的人和他一樣在數着雨滴等待,天天等待,永遠等待。雨也仍然敲打着,聲響清脆。
終有一天,在很多很多年以後,會有人坐在有他想象中那麼美好或比他想象中更美好的屋子裡,讀他這天所寫的詩,會知道曾經有個叫杜甫的人,會感知他內心的寒冷,會理解他頭上的白髮,會想——讓他的等待有一個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