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該是怎樣的情意怎樣的心懷。
我曾想,深深閨閣中少女含春欲放的臉上,該是怎樣的纏綿怎樣的痴情。
——她遊園驚夢寫真還魂,那是如何一種讓人心折的執着和信仰。
——她的夢,她的痴,她的一往情深。
《牡丹亭》作為中國古代戲劇作品中最璀璨的一顆明珠,它的故事開篇是別出心裁的——杜麗娘與柳夢梅在夢中相見——如此虛幻縹緲,不像其他的作品——崔鶯鶯與張生佛殿“驚艷”,王瑞蘭與蔣世隆“踏傘”相愛,霍小玉因為紫釵而和李益相識,李千金與裴可俊“牆頭馬上”結緣。杜麗娘從小活在一個相對封閉的世界中,她的象牙塔里只有三從四德周公禮數,但是春天終會到來,她的閨中情意被春香的一席言語挑起,既而蔓延開來,燃燒成隱晦又勢不可擋的暗涌,席捲她年少柔軟的靈魂。
她遊園,看盡了燦爛年光,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綉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她驚夢,夢中有溫雅公子翩然折柳——他定然是衣袖飛揚丰神俊朗的,她與他相遇,像是完成了一場千年來從未有過的圓滿,那一眼那一言,便是一生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然而愛情發展到這裡不過是杜麗娘一個人的事情,她用滿腔少女春情來打着這場艱苦而孤獨的戰爭。故事來到這裡已經無法可想無能為力了吧,偏偏卻有了還魂一段——彷彿還能想見,當年她在他面前睜開眼,一瞬間流露出怎樣的顧盼神采繾綣情意,牡丹亭上三生路,一生一世的盟約,早在陰陽兩隔時便已經註定,她歷盡重重煎熬,終於等到這一天,與心愛的人長相廝守,如此良辰美景賞心樂事。
眾生芸芸閻浮茫茫,做得到像麗娘那樣為愛情死去活來的人又能有幾個——她也許愚蠢,但她確實是盡了她靈魂中所有的力量和熱情來愛着她的夢中人,她的愛情在封建禮教的背景下得不到陽光空氣和水,於是她將隱忍的眼淚往心裡澆灌,把自己不被承認的愛情孕育成開往黃泉的紅棘花朵。錦繡韶年親吻着她追隨愛情的腳步一路而去,走向心中至情,走向聖潔無瑕的愛。
牡丹開遍三千塵世,當時杜麗娘該是有着多少分量的堅持和執着,承受着守持着她那份奢侈幽怨的愛情,為它死過去又活過來。如果說《紫釵記》中李益與霍小玉分別體現了作者湯顯祖對“常情”和“痴情”的態度,那麼《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則表達了湯顯祖關於“至情”的愛情理想。他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牡丹亭成為一個美麗的心病,牢牢鉗住我靈魂深處某個柔軟的角落——離第一次翻閱《牡丹亭》已經有幾年光景,我卻還記得那時侯看麗娘還魂一幕時那種鋪天蓋地的驚艷和震撼。像是遠走他鄉的羈旅遊子,在夜闌人靜時懷想起當年在故鄉失之交臂的戀人,她姣好明艷的眉目已經漸次模糊,但看盡燈火閱盡繁花后依然還是要嘆一聲,那是誰也代替不了的人間絕色——就是那樣的絕代風華了,只是從前往後,再不得見如此濃艷美好的春天。
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
是誰在唱這折《步步嬌》,是誰用千紅萬艷的牡丹點染了舊時風華,是誰曾遊園驚夢抱着一份愛情抵死纏綿……
我終於看見牡丹亭中愛情盛開的光景,那樣的纏綿迤儷如花美眷。
我終於看見三生石上夢境生花的奇迹,那樣的哀怨悱惻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