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我做一個乘客,坐火車路過那些城。沿途退去的,是炎日下旺盛的穀物植物尖銳的芒。穿插出陣陣並不清晰的蟬鳴和顏色鮮活的葵花。我望着沿途退去的方向,背對終點。一路狂跑而去的車,鐵軌在腳下緩慢而鈍重的響。聲聲入耳。
那是一次用來遺忘的旅程。以至來不及向誰告別。站台上那些輪廓不明晰的背影,水染畫樣慢慢就同周圍混為一色。
車廂是一個小小而寂寞的城。喧鬧擁擠得沒有了街道。生疏會顯露出旁人瞳孔中的謹慎與良善。他們微笑着聊天,讓座,打水,高高的幫你舉起行囊,別離前毫無冷熱的道別。於是我只能冷眼看着這一場旅途中存恤的冷暖,如同隔岸觀火。我們只是路過,因而根本無法對一個乘客投諸感情。
因為迅疾與陌生,愛便是註定被擱淺禁忌的。
當我再慢慢紅細胞樣融合進我的城,我聽到了瘋長的頭髮迅速飛揚起來的聲音。穿過青石向晚的街道,穿過過路人的眉眼。穿過他們。也穿過自己。每天上下班,可以經過一座高高直立的高架橋。朝霞未醒,夕陽斜照。偶爾看到相向來去的火車奔馳而去,驚起的風,吹散我的留海。低下頭,輕輕撫平。像曾經佇立在海邊的模樣,瞳孔里努力閃耀着波瀾不驚。
我終於等到這一天,長發再次飛揚。而雨水再也親吻不出淚痕。
我想我還是屬於長安的。屬於他因為乾燥而顯得過分明亮的光線。屬於他四處飛揚而起的塵土。屬於他輕輕跳躍而起的清水。屬於那些不入格調的午夜霓虹。屬於一些記憶。關於美好與慘烈,在最美好的年紀里,獻給一些最美好的人的美好心情。
只是,那些日,我做一個乘客,坐火車路過那小小的寂寞的城。在午夜的站台停下,日日走過明的日光和暗的燈火。那是他們的城。我的別城。曾經在命輪里烙有印記,用以折斷美好的年華,以及年華中小小的蓮朵樣的心情。雨前,不明媚的陽光掉下來,讓我眼眉潮濕如含水的深巷。我順着記憶的梯攀爬到夜下暗的屋頂。點一隻煙,看到遠處教堂尖尖的頂。水池邊的捕風翻捲起了裙角,倒影起舞者樣翩然的步伐。
我只是想快快的來,然後快快的走。不被誰發覺。償還了我與這城的不清。內里相信自己是誠心而真實的走過那些傳說中的街道,而拋給別人幻覺樣的魅影。我沒有來過,不曾停貯,就已經離開。
行跡在海邊的日子,我總會夢見長安的街燈。是含光門外邊株連遠去的樣子。彼時盛夏,我頂着濃重的夜,以一襲黑色華麗的裙子遙遙走過。燈紅酒綠。滿心歡喜。醒來,便趁着午夜的風點起煙,速速收攏將至的眼淚。只是風裡還夾着海水腥鹹的氣息。
她是心疼我的女子。徹夜從背後環抱起我,用手指細細抹過我的眼角。
她說,為什麼人總可以有這麼多的眼淚?
當我們顛簸在海水中央的時候,大朵白色的浪花聚攏在船舷邊綻開。海風夾着潮濕的陽光鑽進耳鼓,呼呼做響。她低過頭耳語,郁。我希望你能夠勇敢。
海邊的沙子溫暖而細軟,誰寫過的字,湊在赤足之下輕輕融化。滂沱的大雨中,灘上會捲起很高的浪。沒過潮間帶,也沒過無數的奔跑途中落下的腳印。
畢竟汐水會是時光,可以帶走額上的憂傷。
於是,我堅定而決絕的離開了夏天的最後一個站台。舉手片刻,卻將煙都不願再點燃。原來,人有時是能夠吝嗇到連一點帶着氣味的塵埃都無法留給一個城市。雨後的夕照落在驕傲的水泥台上,安靜着微溫微涼。還是那個城,還是那個過客。還是那麼些泛着光的靈動言語。從今日後,他不再說,我亦不再聞。閉上眼,只是還能夠聽到藏匿在海螺裡面汐水的聲音。
我擺了擺手,結束了對夏天一個世紀的告別。
只是失去了耐心,去探聽世間所謂的真相。也許某一刻,真相就在我的眼睛里。不過就是這樣偏執着自欺欺人着,便已然過去了許多年。
七夕節,我在店鋪的吧台上安靜的坐了一天。面對推開門來來去去的陌生人,機械的重複着工作所需的動作和表情。沒有鮮花和情人。沒有懷念。也沒有眼淚。
於是我便知,我再不會做關於那城市的夢。舊夢已然清醒。
終究,我只是一個安靜的乘客,耐心而疲憊地坐着火車路過一個小小的寂寞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