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嚮往廢墟。
我所嚮往的廢墟,並不是那些舉世聞名的文化遺址。瑪雅文明遺址太遠,龐貝古城太虛,圓明園遺迹太深,古羅馬斗獸場太野……我需要的,是在不為人知的一隅,規模不大,孤傲清高,片片瓦石散佈於荒草之間,斷壁殘垣佇立在斜陽之下的廢墟。
我又鍾情廢墟。
我憧憬着,一人在廢墟的瓦石草木間獨行,不限時辰,不限天氣,不需要無端感慨地滿面淚流,也不要低吟或高歌,只要靜心聆聽暮風掃落葉的悲歌和行踏過草木的蠻荒的折響,尋覓殘留在壁上、柱上玄妙的圖騰和浮雕。廢墟並不一定代表着一個湮滅的文化,也並不總是和文明聯繫在一起,有時反而與個人心境如此貼近,如此親密無間。此時的廢墟,是歲月行駛過後留下的淺淺的車轍,使人能在迷惘中捕捉到一絲歷史的模糊輪廓。它沒有虛偽的修繕,沒有迂腐的保護,竭力保持着漸漸逝去的純真。只要歷史不阻斷,時間不倒流,一切都會衰竭、湮滅,何必用現代人的眼光糟蹋?沒有廢墟的人生太疲倦了,沒有廢墟的土地太空虛了,掩飾廢墟的行為太造作了……
然而,我對廢墟倏然感到一絲恐懼。
廢墟是毀滅,是祭奠,是訣別。廢墟吞噬了幾代人的努力、企盼和回憶,可以說,廢墟是一段歷史的墳場,鮮血淋漓,滿目瘡痍,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每個廢墟的誕生彷彿就是一部史書的隕失,而破壞者卻杳無蹤跡。廢墟又像個殘疾的老人,飽經滄桑,令人感到時光步履的蹣跚,不知道這是一段歷史的終結還是新的創造的開始。廢墟是一出令人恐懼而浩嘆的悲劇的結局,但這個結局還要延續千年、萬年,其中的意味需由歷代觀眾思考、評價。
這令我眷念的廢墟沒有被現代人修整、翻新或破壞的危險,也不會成為眾人褻瀆的玩物,僅因為它不為眾人所知。余秋雨先生說,廢墟的存留是現代人文明的象徵。但如今,有多少這樣的“象徵”被尊待、被固存、被安寧地自滅?所見廢墟,大都貼了一字:拆!……
我實在不希望廢墟在現代社會中主動或被動地失去了真實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