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九,夜末晨初。
林徑雜草,花露未??;旭日朝陽,星月未逝。
我早早就從自己的廂房裡移到比較安穩的書房,這裡陽光充足,空氣清晰,屋前種有各色美麗的花花草草。
能夠暫且生活在這種詩情畫意般舒適愜意的環境里,大概是想要生氣也比較難吧。何況這裡還有一個絕對能夠指導我修心的老人,我的爺爺。
抱着這種想法,可不是因為我寒羽是什麼小氣的人,而是因為我與常人有異。
簡單的說,我是天生有着成為陰陽師的天賦,對於那種不屬於此岸的彼岸異族,我可以看得到它們,也可以聽得到它們的言語,還能去一些不屬於人間的地方。
這種不知道應該算是血脈傳承的祝福還是詛咒,雖然聽起來很酷,但是你完全可以設想一下。
洗澡的時候忽然發現飄動在身前的不明異形……
睡意正酣時被不知所謂的爭吵聲吵醒……
被聲音折磨了一宿,醒了發現身邊圍繞着一個個好奇的小怪物……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是是的……
在我家,那些彼岸的異族們放肆得像在自己家裡一樣,昨天晚上我被聲音吵醒來喝水,只能無奈地看着那群就算被稱作混蛋也並不為過的傢伙,三五成群地在聊天、打鬧,成堆地看小說,衛生紙啊、坐墊啊什麼的滿天飛,裝着水的水杯被拿起來折射着各種奇光異彩,諸如此類……
嗯,對於涵養比較高的人來說,一天兩天忍忍就過去,可是它們那是數十年如一日的沒有改變!
生活在這種環境里,大概是個人都會抓狂的吧!
嗯哼,當然,我也不是沒有想過驅逐、壓制它們的辦法。
教我與這些彼岸的異族們相處之技巧的爺爺,微笑着聽我講完我的怨怒,然後他沏開死掉的雪茶。
雪茶白色靈魂,帶着它畢生的味道,妖嬈地盤旋在茶杯的上空,茶味瀰漫了整個書房。
“它們就像是這種白色的霧氣……”
爺爺說著,忽然揮手斬斷霧氣上升的軌跡。
因為揮擊的力道帶起空氣流動的關係,霧氣先是隨着爺爺揮手的方向輕巧地滑行了一瞬間,然後又懶洋洋地隨着之前上升的軌跡上漂。
“你可以暫時改變它們,但是它們很快就會恢復到之前的天性。與霧氣不同的是,它們是生命,它們也會不滿,也會擔心朋友,也會攻擊看不順眼的傢伙,所以,若非必要的話,隨它們去吧。”
爺爺笑笑,把滿是雪茶味道的茶杯遞給了我。
“喏,這個你帶着吧,實在是厭煩了的話,就沏茶吧。”
“這個…如果我帶走了的話,那爺爺你心煩意亂的時候呢?”
爺爺並未答話,讓我去接了盆熱水。
爺爺將手浸在稍微有點燙的水裡,然後熱水裡若隱若現着茶垢的顏色,淡淡的雪茶味道隨着上升的熱氣送到廂房的空氣里。
“因為沏茶太多,所以渾身上下都瀰漫這種讓彼岸的朋友們討厭的味道呢。”
爺爺自嘲的笑笑,走到書桌旁,拿起紙筆。
我捧起爺爺泡的那杯茶。
味道稍稍苦澀,可能是因為水溫低了的關係。
“給你,這張消音,那張安神,只允許你在第二天有重要的事,不得不休息的情況下用。”
唔,這種東西……姑且算作是龍飛鳳舞、力透紙背的……符咒吧。
“這是彼岸通行的文字,這種文字雖然有言靈的幫忙,的的確確可以產生效果,但是它們在彼岸是屬於十分霸道和無禮的‘不要來惹我’之類的宣言,所以還是少用為妙。”
隨着窗外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我和爺爺都把目光射向了那個急匆匆的身影。
發黑如深邃的夜空,因為長到了腰部,所以特意用白色方巾在接近長發尾部的地方束在了一起,給人一種很端莊、整齊的感覺。
身着和他發色一樣的黑色寬鬆運動服,以前他最吸引人的地方,是那雙溫潤如暖玉的眼睛。
如今,他的那雙眼睛就像是受傷的獸那般,眼眸里的是驚恐、小心翼翼以及一種燃燒着的憤怒。
他是本家的長子,雖然聽起來很有味道,但是從他表情來看,他已經是沒有家的孩子了……
爹爹因為古老的契約,被異族的強者吞噬掉;而如今,娘親又不知道出於何種目的,要與他斷絕關係……
他這個月已經是第四次來拜訪爺爺了,因為爺爺也是他的導師,與彼岸的異族生活在一起的技巧之導師。
“你不必說了,我都知道了。”
爺爺輕輕的開口,就像是呢喃。
我甚至懷疑,這種低音,冥雪是否能夠聽得到。
冥雪沒有說話,低下了頭,肩部一陣忍不住的抽搐,他強忍着哭意。
最後,他還是轉過身去,我清楚地看見那枚淚滴在空中劃過的軌跡,是一道弧,醒目的弧,甚至,最後淚滴劃成線。
我走上前,輕輕揉着他纖瘦的背,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口。
“你一定要做那種事嗎?”
爺爺嘆息了一聲之後問道。
“對!這是一定的!抽血還母!”
……這是我們這裡與娘親斷絕關係的方式。
我們這裡一直認為,孩子長着爹爹的肉,流着娘親的血,把肉割捨掉或者把血抽掉,就意味着放棄了對爹爹或者娘親的血脈羈絆,從此與爹娘形同陌路,不再有任何關係。
無論是冥雪說話的氣勢,或者暴怒的眼神,還是忽然之間態度的轉變,都讓我心驚!
我掩着嘴被驚退了好幾步。
我不知所措地抓着頭髮,幾乎是本能性地望向爺爺。
只是這樣不知所措地望着,卻不知道自己希望爺爺會做什麼。
答應他?
這種事情對醫者的技術的熟練、抽血之人的體質、刀械的乾淨、換的血的健康程度,都有極高的要求!稍有不慎,冥雪就會有終生遺憾,乃至當場暴斃!
不答應他?
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冥雪再受到什麼刺激,誰會知道他會變成什麼模樣!
這是種盲目的信任,更是種本能的依賴——我不知所措地望向爺爺。
“寒羽,你真好,還可以有人可以依賴。我娘親命我與她斷絕血脈的羈絆,而我還想活下去……所以我想要爺爺為我做‘換血’。”
冥雪笑着,笑得蒼白無力,笑得那麼熟悉又陌生。
換血,簡單地說,就是冥雪在被抽血之後,用與冥雪血型相同的血液再注入冥雪的身體里,這樣一來,能夠存活的幾率就要大得多。
明明還頂着冥雪臉部的輪廓,以及笑的特徵,可是那雙眸子,再不是從前的眸子。
“冥雪…”
我低喃着自幼就在一起成長的友人的名字,忽然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他。
“非如此不可么?”
爺爺嚴肅地問,但是,未等冥雪回答,爺爺用更堅定地肯定句表達了自己的立場。
“你甚至可能因此而死!”
“非如此不可!”
冥雪的眼眸里,是殘忍!赤裸裸的殘忍的顏色!
“就算是因此而死也沒有關係的,我是個沒用的孩子。”
冥雪又忽然變成了受傷的小孩。
“看着老爹跌進雷淵里,看着他被雷獅子吞噬,只剩下最後一口氣還在騙我,‘原來冥雪沒有事啊…其實這種祭祀…一點也不痛…’渾身被撕裂,怎麼可能不痛?而現在,我甚至成了羈絆娘親去尋找幸福的多餘的小孩!因為家族的關係,那些吃飽了沒事做的長老是不會允許本家前族長的妻子再嫁給其他人的!我必須切斷我和娘親的羈絆!爺爺,求求你幫幫我!”
“…冥雪,寒羽,先進屋吧。”
爺爺坐在書桌之後,抽着好幾個月沒有拿起的大煙袋,每次遇上棘手或者下不了決心的事情,他都會這樣。
一般來說,煙袋裡的煙葉抽完了的話,他也就下定了決心的。
冥雪跪坐在書桌之前,額頭一直觸着地面,這是我們這裡求人務必答應的最隆重的禮節。
我呆立在書桌旁邊,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一時之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大概是陽光把床雕的黑影紋在地上斜移了近一個厘米的時間,爺爺終於把煙葉抽完了。
“冥雪,真的,非如此不可,么?”
爺爺斷句得非常清楚,以確保冥雪能原原本本地收到這個消息。
“爺爺,我考慮好了,請用您的針灸換血之術幫我!”
“…冥雪,可是你畢竟也是不想死呢。”
爺爺放下了煙袋,拉開了書桌的抽屜,老舊的抽屜與老舊的書桌摩擦出刺耳的嗤嗤聲。
“確實如此,但是爺爺,我已經做好了死的覺悟!”
爺爺微微一笑,稍稍苦澀。
“但願我還記得針灸換血之術的穴道、脈動以及下針的先後順序。”
爺爺把抽屜里的銀針盒拿了出來,不知道是爺爺無心之舉還是故意所為,銀盒反射的光芒直直地照到冥雪的眼部。
冥雪甚至連眨眼都未曾眨過。
“那麼爺爺,我去為您張羅出行的東西。”
我微微躬身,正準備離開。
“不必了,寒羽,你去準備準備,到時候一起走吧。”
爺爺的話讓我大惑不解。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因為你和冥雪體內流着同一種血,畢竟你們都是一樣啊,‘看得到’,也‘聽得到’。唉……”
“誒誒?爺爺!你不是也‘看得到’和‘聽得到’么?所以,這種事情,還是別找我吧。”
“爺爺畢竟已經老了,而且還是換血的醫者,如果一個動作慢,我就要離開這裡了,你也不想我這麼早就這樣吧…?”
“寒羽啊,認命吧。”
冥雪也與爺爺保持相同的看法了。
血脈的羈絆【上】 標籤:羈絆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