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白色大眾停在了路上,靠在紅色的大巴車旁邊,大巴的前窗掛着一個始終點的牌子——北塬到白水。
烈日滾滾,黃土滿天飛。燥熱的氣氛在整個大地上徘徊,連流浪狗也不願多停留一會,看了一眼大眾就徑直走了開去。
轎車司機過了幾秒鐘搖下車窗,對着大巴的售票員問道:“大姐你好,請問前面發生了什麼事?”
順路看去,前面大約五十米的地方有一口棺材,個兒不大,像是給十五六歲小孩用的,上面用花圈蓋着,佔了路面的一半,另一邊放着一輛三輪車,車上同樣放滿了花圈,不知寓意何為?
小凌覺得人這玩意有時候真缺德,他自從剛才聽了大巴售票員對小姨夫說的那些話就開始對北塬產生了鄙夷的心理。
第二十三天,小凌一直在家獃著,今天來了客人,並且要隨小姨夫去看望六年前癱瘓在床的大姨夫。他心情不錯,略帶沉重,保持着年輕人一些美妙的習慣,比如整潔,比如不輕易與人交談,比如在心裡不喜歡蠻橫無理的鄉村人。
棺材旁有個通往田地的小路,距離棺材三十米處有一個倒塌的電杆,上面靠着一個牌子:禁止攀談。再後面有棵樹,樹下放着兩輛摩托車,上面各睡着一個人,光着膀子,戴着墨鏡,其中一個邊上靠着一把長刀。兩個人的臉都用帽子蓋着。路過的行人偶爾從他們身上瞟過,然後嘴裡暗罵幾句。
三天,沒人來解決,交通被阻斷,由於地點處於偏遠地段,除了當地人的三輪車熟悉路從旁邊的野地里繞過去外,只有偶爾有急事的外地人不顧危險繞過去,其他的,則大半原路返回,或者另做打算。
小凌不知如何是好,通往大姨夫家的路只此一條,並且小姨夫下午還要去西安上班,時間比較急。
再三衡量下不得不做出打算,事已至此只能冒險抄小路,幸運的是小姨夫常年在外跑車,技術還算精湛,所以在半個多小時的追蹤與考察下終於繞過了那段死亡之路。
塵土掩埋了後來的路,車在極度顛簸中緩緩走向了正軌。車上有四個人,三個人都是頭一次來這裡,其中兩個是頭一次見識這樣無理取鬧的事情,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可是除了嘆氣卻一無是處,每個人都發愁回去將如何?難不成依舊如此?
位處洛河的某段河坡上,有幾家古老的石窯洞和幾間破舊的木門,其中一個還不錯,看起來人散發的氣息可以掩蓋這奄奄一息病態的生活。
這家院里有兩間石窯,年齡大約在幾百年左右,窯面的石頭開始從中間風化成粉末,準備跟着屋裡的人一同葬在着無人而荒涼的河畔邊上。
此時,右邊的一間屋子坐着三個婦人,姐妹三拉上了家常話,感嘆着光陰是如何戲耍着他們,又如何悄悄從她們身邊溜走。最小的婦人掐指算着她多久沒來了,最大的婦人則夾雜着激動與不安,冒着通俗的汗和高興的情緒問這問那?家裡咋樣?生活咋樣?其實這些她都不必操心,生活也許只對她這樣?別人還算可以。
另外一間屋子比較暗,有一個七十左右的人癱坐在輪椅上,身後有一個土炕,可以看出這裡就是他一直活動和戰鬥的地方,生活只許給他了一點鬥志,他用畢生的精力來圈養這些鬥志。他時而激流勇進,時而若有所思,時而雙臂撐着身子活動麻木的下肢,時而整理因疏忽掉出來的排尿管。
小凌就在一旁看着,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如此猛烈而又軟弱的生命,他終於知道什麼該尊重,什麼是魅力的勇氣。大姨夫差點認不出他來,偶爾問着年輕人的家人狀況和自身情況,年輕人都一一作答,只是不知道老人一瞬間想起了什麼,深邃的眼光里好像浮現出了當年他無所不能的身影來。
年輕的時候(此時指四十歲之後)月亮見他的面最多,他在月亮面前活力四射。聽說當年在天亮的時候他便可翻越六十多里山路走到岳父家裡串門,並且可以在一整夜裡跑遍周圍的所有的火車道來視察車軌。他又說他在癱瘓前夕的六十二歲高齡還把一百二十多斤的糧食獨自扛上肩走了好幾里地……他說的越多,生命就越鮮活,小凌就越不知如何念傳,只是笑笑,只是嘖嘖稱奇。
石窯內壁異常黝黑,跟他背上的皮膚相互映襯,貪婪的肉紋在他身上全裂開了,並且皺在一起不想見人;花白的頭髮和鬍鬚繞在腦瓜和臉上,點綴着懶散的面部癱肉;雙腿自然垂下,腳上綁着一雙大棉鞋。七月的天氣里失去神經的肉體依舊很冷,只有身體里的筋抽搐起來可以帶動着活動一下,其他的時候必須要有保暖措施。小凌在想六個年歲里,他的冬天是怎麼過來的?
“假如現在脫掉褲子,蚊蟲全趴在腿上叮咬也沒有任何感覺……”
“有時放一個屁都會拉在褲襠里,來不及……”
“我幾乎十幾天也看不到門外的小草長什麼樣了……”
“孫子來的時候也認不出來,不知道是誰……”
“我兄弟去年還是前面來過……”
“我有點想我媽了……”
“我昨晚夢了一個不好的夢:頭頂的石頭變成粉末把我埋了……”
他一直如是說,我們一直如是聽。偶爾婦人們露出刻意隱藏的眼淚,卻不知作何打算,只好借故上廁所去了。
我跟在死亡後面看世界萬物的時候不再感到那麼年輕,也不再刻意糾結為何無人去給擋路的死者家屬談論,一切在死亡面前都顯得那麼渺小和無所謂。
前面是一則深淵,小凌在想年輕掉進深淵裡會怎麼樣?也在想自己到底有多年輕?有多活力?
未來像一個黑洞,光和熱依舊填滿不了,有勇氣和頑強的生命力才可以走入另個未知的世界,也許是平坦,也許是坎坷,也許是死亡,也許是幸運……另一個宇宙沒人知道,知道的人早已遠去,留給後來人一個謎,也留下了生的魅力,死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