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翠湖邊的一家酒店裡,我遇見了一個哈尼族妹妹。她是朋友邀請過來和我們一起共進晚餐的。她娟秀的臉上,兩隻眼睛如同彎月臨池,挺拔的鼻樑像一節象牙,恰到好處地鑲嵌在溫潤端莊的嘴巴上面。在別人談笑風生中,她教我說哈尼族的語言——
阿麽諾尼亞。
阿麽諾尼亞!
阿依。
阿依!
阿布。
阿布!
阿里。
阿里!
……
阿依是什麽意思?
阿依就是爺爺。
阿布呢?
阿布是哈尼族對女性的稱呼。你可以根據對象的不同情況,理解為女生,女士,女孩等等。
阿里呢?
阿里是哈尼族對男性的稱呼。也可以根據對象的不同,理解為男生,男孩,先生等等。
哦,原來這樣。
你開頭教的那句“俄麽諾尼亞”是什麽意思?
她突然臉紅了,一臉的羞澀。囁嚅着說,這句話將來你只能對一個人去說……
我想了想,不敢肯定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就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想把她教給我的單詞記下來。她看見了,輕輕地說,哈尼族只有語言沒有文字,所以沒有用文字記錄的歷史。但是聰明的哈尼人有自己的辦法,他們有自己獨特的生活語言和生活習慣,他們讓自己的歷史活在自己民族口口相傳的語言里,活在自己的日常生活里。他們有會說話的活歷史。你要想學會哈尼語,就應該去和哈尼人一起生活,深入到他們中間,那樣,你就能洞徹這個民族獨特的文化和性格,學會它鮮活生動的語言。
和哈尼人一起生活?
看着她娟秀的臉龐,我看不出一絲玩笑的意思。就問,哈尼人一般都生活在什麽地方呢?是紅河州嗎?
她說,紅河州有許多哈尼人。但是西雙版納也有許多哈尼人。我就是西雙版納的哈尼族。
哦,西雙版納。上小學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這個地理名詞。忽然就想起了電視劇《孽債》里的那首歌曲——
美麗的西雙版納,
留不住我的爸爸
……
她聽見了,笑笑。
西雙版納是不是有很多寺廟,還有很多小和尚?
她說,那是傣族。每一個傣族的村寨里都有一座寺廟,他們信奉小乘佛教,每一個男孩小時候都要到廟裡去當和尚。我在縣裡讀高中的時候,同學里就有很多都當過小和尚。
哈尼族的梯田是舉世無雙的,我看到過一幅獲得國際攝影大獎的作品,名字就是《哈尼梯田》,一座一座連綿起伏的大山上,自上而下,整齊地排列着明鏡似的哈尼梯田,一層一層地,真像一幅優美的油畫。我一直不明白,那麽高的山頂上,水是怎樣引上去的?
她笑了,說,哦,這個問題很簡單,哈尼人從水的源頭就開始修渠。
源頭?
我還是不太明白。如果源頭的水位根本就沒有山頂梯田的位置高,你怎樣引水?
那怎麽可能呢?她說。每一條河的源頭基本上都是一座大山的巔峰,勤勞的哈尼人就是從源頭上開始修渠引水的,怎麽能引不到山上的梯田裡呢……
宴會開始了,大家都熱情洋溢地敬酒碰杯。好不容易捱到宴會結束,朋友提議,請大家到海鷗歌舞廳去唱歌,立刻就迎來了贊同的目光和熱烈的掌聲。
去往海鷗歌舞廳的路上,我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她說:我家住在瀾滄江的西邊,就叫我瀾西兒吧。
歌廳里亂鬨哄的,各種聲音都有了一展雄風的機會。歌闌人息,有人端着啤酒豪飲,有人在玩篩子模擬賭博。誰也沒有注意到哈尼姑娘,她拿起話筒,在沒有音樂伴奏的情況下,唱了一首甜潤的民歌:
月亮升起來嘍,
山寨靜悄悄,
清風陣陣吹,
心兒多舒暢。
嗡搭啦甲成啦,
晡爹為處娘,
家連叔叔包,
阿門諾拉耶,
……
讓我們相約在一起,
說說心裡悄悄話,
哎……哎
……
歌聲清風一樣刮過沉悶的歌廳,人們的想象被引到了明月竹樓上,推窗望月,曼歌輕唱。彷彿能聽見風過芭蕉沙沙的聲音,聽到不遠處山溪的錚鳴,夜鳥婉轉低徊的鳴叫,還有月亮仙子銀鏈的叮呤。
這是你們的民歌嗎?
不知道。很小的時候我們就會唱,也可能是我們的,也可能是傣族的。我們的村寨和傣族的很近。
說著她就拿起話筒,又唱了一首傣族的民歌,依然是清唱——
曼飛龍,曼飛龍,
尖戰馬,沙拉叫,
橫奈尼,橫奈尼
伊拉回,伊拉回
水!水!水!水!水!!
……
此後的一段時間,沒有再見到哈尼姑娘的影子。聽說她總是在忙。每天六點多就起床,趕公車到公司,晚上又志願加班到二十二點才離開公司。她是公司的文員,每天總有處理不完的文件和事情,等着她去忙碌。
在花積廚吃飯的那個晚上,朋友提議,請小哈尼一塊來吃吧,好幾天沒見她的影子了,很想念呢。
宴會上,她講了她人生中那段不幸的遭遇,那是一段讓她痛不欲生的黑暗經歷。可是,她堅韌地走出來了,依然充滿信心堅強的生活着。
聽着她低徊地述說,我忽然就想到了命運,想到了帕斯卡爾。他說,人是會思想的蘆葦,脆弱而又堅韌,思想形成了人的偉大。我們全部的尊嚴就在於思想……過着清貧生活的哈尼姑娘,也許不知道帕斯卡爾,但是她卻在努力過着有思想的充實的生活,用清醒的態度和辛勤的勞動,給自己的人生賦予一個積極而光明的意義。
此後,我去了大理、麗江、騰衝、香格里拉,去了梅里雪山,去了伊拉草原,納帕海草原,從古草原,乃日草原……眺望神山上終年繚繞的祥雲濕霧,喝青稞酒、酥油茶,在草原上縱馬狂奔,看氂牛靜穆地站在藍天下思想,看不知名的野花在草原上開遍天涯。看臉上漂着兩朵高原紅的藏民,在緩緩的草坡上放馬或者悠閑地躺在草地上小憩。連綿的草地上,每隔一段就有一個高高的木架子矗立着,上面晾曬着金色的青稞或者墨綠的牧草。天空風捲雲舒,陽光露出金子一樣的顏色,照耀着草地雪山,照耀着馬群和牧人。
在納帕海草原上,我看見一頭雪白的駿馬,站在茫茫草地上昂首望天,半個小時一動不動。我被它的執着所打動,它思想者一樣的風度和姿勢,讓我感動。我想它也許在思考或者在努力看穿自己的前世今生。藏地的神靈是很多的。藏民們一般都相信他們的神靈。就連鋪滿草原的野花野草,也有自己的前生今世和保護神靈。
我在草原上久久地凝望着那匹沉思默想的駿馬,凝望着草原盡頭朦朧的曬草架,和綿綿到天邊的稠密的花草,想起了在梅里雪山下收到的瀾西兒的短信,她說,只有一種死,永遠不代表毀滅。那就是自落的花,成熟的果,發芽的種,脫殼的筍,落地的葉。我想她說得很對。
我拿出手機,給遠在昆明的哈尼姑娘,發出一條很長的信息:“此刻,我在納帕海草原上,金色的陽光照耀着靜穆的草地和安詳的馬群,照耀着即將成熟的金色的青稞。天空風捲雲舒,鳥翼稀薄,青草向著星星的方向瘋長,野花鋪滿草地。我想到了你,想到了你的歌聲和微笑,想到了你的短信。畢竟,和人生的歡樂比較起來,短暫的不幸又能算得了什麽呢?生命的意義和亮色,需要我們去賦予。在納帕海草原上,一匹思想着的駿馬和一片連綿的草海,讓我再次找到久違的生活激情。感謝你,哈尼妹妹。別忘了你還沒有告訴我,在哈尼族的語言里,阿麽諾尼亞究竟是什末意思?“
信息發出去不到兩分鐘,我就收到一條回信,只有短短的三個字,回答我提出的那個問題:我愛你!
怪不得他對我說,這句話只能對一個人去說。
阿麽諾尼亞——我愛你!
我一邊咀嚼着這句話,一邊默默地向草地深處走去。
2006年9月21日 香格里拉於天界神川大酒店
選自作者的原創隨筆《我在高黎貢山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