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午天空陰沉沉的,凜洌的寒風吹得路上的行人縮成一團。妻忽然跟我說:“下午回你老家看看你媽,吃過晚飯就回。”我忙回道:“好啊,反正現在自己有車,來去方便呢。”妻操起電話打給婆婆:“媽,我們下午回去看看你。”下午兩點多鐘的時候,外面飄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妻有些擔心起了:“下雪了,還要不要去呢?”我自信地說:“沒問題,只要沒上凍,下雪開車不要緊呢。”
灰濛濛的天迎着車窗玻璃撲面而來,陰森森的山踴躍着向車后閃去。路邊的湖水黯然失去了往昔的艷麗,沉浸在憂鬱的灰色中。天空的雪花象白麵粉似的灑落着,一觸地立刻化為無形的冰水。漸近故鄉時,雪忽然大了起了,紛紛揚揚地漫空飛舞。四周的山巒籠罩在朦朧的雲靄中,天地茫茫一片銀灰色。
車過洪口時我停了下了,心想正好請我乾爸一道進村喝杯酒暖和暖和。洪口是我的第二故鄉,我從小就在奶媽家長大,對這裡有着很深的情結。村莊不大,只有幾十戶人家,分兩排整齊地坐落在外號“豬頭墩”的山坡南邊的山凹中。一條蜿蜒的水泥路從村中穿過,一直延伸到青雲山下。奶娘家的屋就坐落在青雲山下一處山巒的半山腰中,這是1985年第二次移民時建築的,門口一條狹窄的泥路,路下是幾米高的懸壁。
走進奶娘家,看見六十多歲的奶媽正在忙碌,我親熱地喊了聲媽。奶娘欣喜而又疑惑地問:“這下雪天的,你怎麼回來啦?有什麼事嗎?”我連忙說沒事,就是回來看看,剛好請乾爸進村喝點酒。奶娘不信:“肯定有事吧,你別騙我。”我有點發急,忙說:“真沒事,要是騙你,你就打我。”奶娘皺紋縱橫的圓臉上浮起了微笑:“你要是騙我,我就敲你。”說著伸出了彎曲的手指。
乾爸披着風雪進了家門,嗓門高亢:“剛看見一輛小車開進來了,原來是你哦,有什麼事嗎?”我說明了來意,乾爸一臉興奮,滿口答應。乾爸祖籍是桐城縣人,剛解放時才十七八歲,就隨父母逃荒來到洪口定居。乾爸一口純正的桐城話一直改不過來,小時候聽乾爸講話挺費解,往往只能聽懂個三四,後來逐漸習慣了。乾爸一生嗜酒,年青時一頓能喝斤把酒,年紀大了以後曾動過兩次手術,酒量減了許多,但每天還是要喝一些。
從洪口到杜家村雖只有五里多路,但路兩邊山巒聳立,狹谷幽深,林木茂密。谷中一條河流隨着山勢屈曲盤旋而下,水流清澈湍急。行人走在這幽深的峽谷中,伴着淙淙的溪水聲和陣陣松濤聲,往往會感到非常的凄清和孤獨。這條路原是青石鋪成的羊腸小路,是杜家村通往村外的唯一一條路,小時候我不知在這條青石路上來回走過多少趟。橫在村口的是一座古老的石拱橋,橋有三孔,兩翼扇形的石墩矗立着,恰似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鳥棲息在河谷中。側穿過石拱橋,眼前豁然開朗,田疇平整,阡陌縱橫,白牆灰瓦的樓舍高低錯落,儼然排列在青溪河兩岸,這就是杜家村。
車子終於在風雪中駛進老家的院落中,打開車門,冷嗖嗖的寒風夾着雪花飛進了溫暖的車內,頓時感到一股青涼的快意。我的老家就在杜家村的青溪河東邊,一排六間大瓦房順着河堤方向排列着,門口正對着潺潺的青溪河水。我弟兄三人全在外做事,家裡只有老母親一個人。我們呵着白氣扑打着飛舞的雪花,母親迎了出來,讓乾爸進裡屋坐在火桶中烤火取暖。乾爸是個很健談的人,尤其和我在一起,乾爸的話特別多。和乾爸嘮磕了一會兒,母親催促着我們吃晚飯。大雪無痕,落地無聲。一頓飯的功夫,外面已是一片銀白的世界。吃過飯走出院落,恍惚來到瓊樓玉宇的仙界。遠山籠罩在灰濛濛的雲翳中,田野裡屋頂上卻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白色棉絮。母親有些擔心我們回途的安全,乾爸輕鬆地說:下雪開車沒有關係,要是明早上凍就不能開了。
車到洪口時天色已暗淡下來,奶娘正站在風雪中的路口等我們。奶娘上穿一件藍色對襟布棉襖,手中挎着一個竹籃。我打開車門,奶娘顫着腳小心地迎了上來:“這籃里是雞蛋和新鮮的鯽魚,你帶去吃吧。”望着寒風中奶娘慈祥和藹的圓臉,我的心頭湧起一股熱浪。我從小吃奶娘的乳汁長大,奶娘一直視我為己出,比親生兒子還疼愛。奶娘現在也逐漸老了,歲月的滄桑刻在多皺的額角上,但腰板仍挺硬朗結實。我接過沉甸甸的竹籃放入後備箱,奶娘還不停地叮囑:別弄碎了雞蛋。
雪還在不停的下着,暮色中四野仍是一片白光。我啟動車子時回頭望了下窗外,奶娘依舊佇立路口的風雪中,眼中似乎流露出憂鬱的目光,我知道那是奶娘在擔心我的路途安全啊。
奶娘的擔心很快就得到驗證,開車回去的途中,我們吃盡了苦頭,至今回想起來仍感到后怕。
二
我是第一次在風雪中開車,也是第一次在夜晚的風雪中開車,而且所走的路有一半是九曲十八盤的山路。更讓我意想不到的是,由於空氣濕度大,裡外溫差大,車前的玻璃總是蒙朦朧朧地罩着水氣,我想盡一切辦法去除霧,效果都不明顯。打開暖氣,不料玻璃上的霧氣更大,根本看不清路。旋即打開冷空調,玻璃上的霧消除了,但水氣很大,車中5人的呼吸很快又使玻璃蒙上了霧氣。沒有辦法,只好一手扶着方向盤,一手用手套去抹擦玻璃,精神高度緊張,雙眼緊盯着積雪的路面,放二擋開三十碼左右,小心翼翼地搜索着前進。
從文樓洪口至廣陽是幾十里的山路,險峻陡峭和盤旋屈曲是這條山路的最大特點。高大的陵陽山脈從太平湖畔一直綿延至杜家村的青雲山麓,要出廣陽至太平必須翻越陵陽山。古時從洪口到廣陽有一條青石板鋪的小路,越九華嶺,過大小九華坑可翻至廣陽。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公路修通後去太平時,直接從祥符村過輪渡,不越陵陽山和廣陽。九十年太平湖大橋建成通車后,輪渡取消,從洪口到太平必須翻廣陽陡峭險峻的盤延嶺,多繞行幾十公里的山路才行。
車過文樓村時天已完全黑下來了,雪還在紛紛揚揚的下着,四周白茫茫一片。藉著雪光和燈光,我屏住呼吸,直盯着輪廓模糊的馬路,雙手緊握方向盤,萬分小心地行駛着。四周靜悄悄的,只聽見汽車上坡馬達的轟鳴聲和車輪碾壓積雪的咯吱聲。由於開着冷氣,車裡的溫度很低,坐在後排的妻子冷得哆嗦起來,裹緊棉衣依偎着,頭也縮進棉衣帽里。
越往上路越彎曲,積雪也越來越厚。馬路的一邊是陡峭的山坡,另一邊則是雜草叢生的凹地和懸崖。積雪使馬路只剩下依稀可辨的輪廓,霧氣使我艱難地辨別著方向,幸好這條彎曲的山道我開車走過無數遍,一拐一曲都很熟悉。我盡量靠着馬路里側前行,心想萬一打滑,撞車也比翻車好。
快到嶺頭時,雪漸漸稀疏了,在車燈的映射下,細碎的雪花恰似無數的蚊蟲在翻滾飛舞。山上的氣溫越來越低,車窗外側的玻璃結了薄薄的一層冰,搖擺不息的雨涮發出了刮搽冰棱的滑嘩聲。我想必須要將車停下來處理積冰的玻璃,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車拐過一個急彎,眼前閃出高聳的移通訊發射台架,我知道終於爬到嶺頭了。我踩了一下腳剎,猛感覺車後輪摔了一下。“不好,打滑”我驚嘆一聲,急忙放開腳剎,等車平穩后又輕點了幾下剎車,在斜坡的阻力下,車終於平穩的停住了。回頭看看縮成一團的妻子,臉上籠罩了一層驚恐的神色。
從文樓至盤延嶺頭一段爬坡路較長,不陡但彎道特多。從盤延嶺頭至廣陽一段下坡路很短,但陡峭險峻,呈s形垂直而下。平時回老家我最擔心的就是下這個嶺,生怕一不小心拐不過來直衝下懸崖。處理好玻璃上的冰層后,我在嶺頭寒風中佇立了一下,望着陡峭直下積了厚厚一層雪的下山路,心裡有些哆縮起來。雪天行車最怕的就是打滑,萬一下嶺打滑就非常危險了。我啟動了車子,緊攥着方向盤,鬆開油門直掛一檔下嶺。儘管我駕齡不長,也是第一次雪夜行車下陡坡,但豐富的理論知識使我知道利用發動機的一檔可以控制下坡的速度,避免下坡的慣性使車子加速而無法控制,因為在積雪上凍的路上是不能踩剎車的。在發動機的阻力下,車子緩緩直線下移,在拐第一彎道時很平穩,又緩緩移動到第二個彎道,剛打方向,猛感到前輪哧溜一下往右滑,我驚出一身冷汗。辛好右面是靠山坡一側,路邊的石塊阻止了輪胎繼續滑動,我急忙調整好方向,順勢拐過第二道險彎。
從洪口到廣陽,這條不過二十里的山路,我卻足足開了一個小時。車到廣陽街上時,全車人都鬆了一口氣。妻也放下了懸着的心,恢復了平靜的神色,主動下車去路邊的商店買了一條擦車的毛巾。廣陽原是石台縣城所在地,街市繁華,人煙阜盛,但拆遷移民后靠後,如今的廣陽早已今非昔比,只有一條幾十米長的街道,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幾家店鋪和旅館。街上杳無人蹤,只停留着幾輛積滿雪的三輪小車。街道兩邊的路燈大放光彩,但卻越發突顯的廣陽街道的寒糝和冷落。
車到太平湖高速路口時,我停了下來,我想必須要徹底除去霧氣,不然看不清楚路在高速路上跑會出事的。從洪口出發時我一直是開着冷氣空調,車上的人早已凍的不行了,我由於緊張還感覺不到冷。由於車上的濕度大,再加上5個人的呼吸,玻璃上的霧氣始終除不幹凈。我突然想到,開下暖氣再試一下,我關掉製冷空調,將暖氣風扇調到最大。一分鐘、兩分鐘過去了,車窗玻璃卻整個霧了起來。我將溫度也調到最大,車廂里已有暖暖的春意了,玻璃的最下方似乎透露了一小片明亮,漸漸地亮面越來越大,不一會霧氣突然散盡,我的眼前一亮,整個車窗的視線異常清晰,如同那清晨霧散雲開澄碧如洗的藍天。
在暖意融融的車廂里,我哼着小曲,開足馬力,疾馳在平坦的高速公路上。前方就是太平,前方就是我自己溫暖的小家。
(2011年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