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牽瀘沽湖
竹杖芒鞋
去了一趟雲南,家裡人都說我着魔了。
“啊阿哥,啊阿哥,月亮才到西山頭,你何須慌慌地走,……人世茫茫難相愛,相愛就該到永久……”那深情纏綿、帶着祈求和哀怨、困惑與無奈、不滿而又滿足、五味陳雜的歌聲久久地在我的腦海里回蕩,我怎能不着魔呢?
中午從麗江出發,汽車在盤旋的山道上疾馳,導遊也疲了,不再嘰里呱啦,我和車上的大多數人一樣迷迷糊糊,半醒半着,完全符合“上車睡覺,下車撒尿,到了景點就拍照”的國式旅遊特徵。山路曲折,車速也快,汽車在山腳、山腰、山頂、山腰、山腳不斷循環,成了名副其實的過山車。偶爾,在顛簸中抬起頭來,看到在連綿的群山中,間或在山腰、或山谷旁,在明麗的陽光下,在綠得逼你眼睛的背景中,點綴着一些村莊,黑瓦白牆,朱紅的柱子,有的人家吊著綵球,有的房前屋后盛開着各色的野花,有些村頭矗立着一座白塔;有時也見到一兩家土壘或茅草苫成的住戶,或者在茂密的叢林中露出一角飛動的屋檐。真美!導遊告訴我們,每個民族的習慣愛好不一樣,與其他民族在勢力爭鬥中佔有的地位不一樣,因而,每個民族居住的海拔高度就不一樣,生存環境的好壞就有差異,建築的樣式和裝飾的色彩也各有自己的特色。
同樣是山水,在身為過客的旅遊者和凄凄惶惶尋求落腳之地的人眼裡,可以是青山綠水,也可能是窮山惡水,在不同的環境和心境之下,感覺應該是迥然有異的吧。美學家說“審美要有距離感”,我突然理解了。
車過寧蒗縣城,大約又走了一個多小時,導遊興奮起來,大聲招呼我們下車:“瀘沽湖觀景台到了!”一片湛藍清幽的湖水呈現在我們眼前,周圍山巒環繞,湖的西北面,摩梭人為之崇拜而人格化的格姆女神——格姆山巍然矗立,湖岸曲折婀娜,逶迤伸展,岸邊垂柳依依,洲灣堤島,或隱或現。微風輕拂,蔚藍的天空融在湖水裡輕輕蕩漾,幾隻漁船緩緩滑行於碧波之上,白色的鷗鳥在湖面划著優美的弧線,更添了一份幽靜和古樸。難怪美國學者洛克曾旅居於此,流連忘返。
我的同事們開心地笑着、鬧着,搶着拍照留念。不知什麼時候,我們身邊多了兩個看起來好像是姐弟的小孩,穿着一身破舊的運動衫,腳上的解放鞋沒有鞋帶,露出的兩個腳趾特別刺人,黧黑的臉上髒兮兮的,瞪着一雙好奇的眼睛看着我們,似乎對我們手上的照相機疑惑不已。這裡才剛剛開發,人們還很貧窮,周圍的原始茂林中還隱藏着摩梭人“轉山”的古道,連綿的群山裡還有舊社會馬幫跋涉的遺迹。我不禁想起回老家時看到農村孩子們趴在草地、田埂上寫作業的情景——那可是土質比這裡好得多、也富庶得多的江漢平原!這一瞬間真的深深地刺痛了我:在淳樸和平的鄉村,在美麗如畫的風景里,我的父母兄弟們還真的活得很艱難,很苦。瀘沽湖,你能快速地融進外面的世界,讓它帶給你真正的富足嗎?
瀘沽湖有“三寶”:水性楊花、豬槽船與走婚。
所謂“水性楊花”並不是真正的楊花,而是一種水草。燦如滿天星斗的一朵朵小白花在清可見底的瀘沽湖裡悠遊自在、無拘無束地盪着,柔美的花瓣在浪花里浮沉,小而不弱,伶俐而厚實,她們並不像荷花那樣挺出水面,倒像對依偎在水面寬闊的胸膛里特別的享受。纖細的莖兒透明的、裊裊娜娜地游向湖底,在水的柔波里油油地招搖,引得你忍不住想捧起她來嗅一嗅,親一親,甚至想和她聊聊天,想揣摩一下她的心事。據說,她們是有根的,但即使被拔起斷了根,她也能飄到什麼地方就在那裡生根。我極想知道她的根長成什麼樣子,——但我不能無情,不能增加她的痛苦。本來,“楊花水性無憑準”,向來指女子風流淫蕩,可是,瀘沽湖的女兒國給水性楊花翻了案,倒成了瀘沽湖女兒們的象徵和自喻,剩下的唯有柔情、自在的魅力和頑強的生命力!
我們的團隊坐了六七艘豬槽船——摩梭語稱“日故”, 本來應該是由一根粗壯的圓木鏤空,兩頭削尖形似豬槽的獨木舟,我們坐的船隻是形體相似,已經不是獨木舟了。據說,這來自遠古的小舟,有一個動人的故事:一次大水洶湧而來,頃刻淹沒了所有人畜,唯有一個正在餵豬的婦女,危急時刻急中生智迅速跳進了豬槽,逃脫了災難,得以倖存,為了紀念這位勇敢而智慧的婦女,摩梭人一直沿用這種豬槽狀的獨木舟。
有人說,在摩梭族人那裡,豬槽船不僅用於捕魚、撈蝦、撈豬草,而且還是沿湖“阿夏”定婚的重要工具。男女青年或兩船相遇,以歌為話,一唱三嘆;或同舟共語,無拘無束,縱情歡笑;或相偎船中,娓娓細談,傾訴愛意;船在水上飄,人在輕舟里,其樂融融。豬槽船,不知成全了多少談情說愛、接交“阿夏”的摩梭伴侶。轉海時,在船頭燃起青松枝葉,一縷縷青煙隨着緩行的獨木舟飄散;人坐船上,以舟代步,繞湖而游;豬槽船中,不以日出為早,不以日落為遲,周圍的一切幽靜、平和,令人疑在“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里,瀟洒和浪漫到忘卻了時間,忘卻了自己。
如此說來,豬槽船是摩梭人面對災難時智慧的結晶,也是他們勞動和幸福的載體與見證!
我們坐着船一起向湖中心劃去,大家說說笑笑,船與船之間互相撩話題大聲喊叫,或者學劉三姐對歌的腔調喊歌,沉靜一點的女同事把手或腳懸在船邊上,在水面上輕輕地掠過去,剛剛過午的太陽在水腥氣里也並不特別曬人。慵懶和輕快爬上心來,大家都有點瘋瘋癲癲,和船主的話也多起來,話題範圍從她們每天能賺多少錢到她們的家庭、走婚的習俗、小孩的撫養以及家裡誰掌權,越扯越開了。不知誰出主意讓划船的摩梭族女子飆歌,一開嗓就把我們鎮住了,《青藏高原》《天路》《嚮往神鷹》,到底是喊山的嗓子,那高亢、厚實的音調,那遼遠的穿透力中傳達的粗獷、野性,雖然從藝術的角度說,還談不上美妙、精緻,但也讓我們自愧不如了。哎,在這樣遙遠閉塞的山鄉,也不能說沒有人才!如果能有妙手教育點撥一下她們,其中一些人也許會成為了不起的歌唱家。
船到湖中心,靠近一座小島停下,湖水輕輕拍岸,島上綠樹成蔭,夏風輕拂,光移影動,幻化無窮,好一處消暑歇涼的妙地!登上小島,果然有人在上面建了一座休閑的山莊,邊上正在建一座神廟,泥塑的神像剛剛豎起一些毛坯,工藝看起來很粗糙。多少年過去了,沒有神的庇佑,你們不也生活得很健康嗎,幹嘛要弄一堆沒有生命的偶像,來給自己虛幻的祈求和真實的束縛呢,我那摩梭族的朋友?
瀘沽湖是女兒國,風俗獨特,掌家的都是女性,其家庭成員均為母系血統,奉行“男不娶,女不嫁”的“走婚”習俗。男女青年互有好感相愛之後,男子常在夜深人靜時,或徒步,或騎馬到女阿夏家,按相約的暗號或吹笛彈弦,或搖動馬鈴,或拋石子到花樓(摩梭語稱“尼扎日”,供年輕女子居住,以便於單獨接交男阿夏)房頂,等女子聞聲開門,將情人引入卧室。拂曉前,男子便匆匆離去返回自己家。經過一段時間的秘密走訪后,男阿夏可公開走訪女阿夏,並可到女家下房喝茶聊天,享受熱情的招待。一般一個人只有一個“阿夏”,合則聚,不合則散,經濟上誰也不靠誰,誰也不屬於誰,雙方均不可能獨佔對方,亦不可能依附對方。
有一首《花樓戀歌》描述了這一情景:“啊阿哥,啊阿哥,月亮才到西山頭,你何須慌慌地走,火塘是這樣的溫暖,我是這樣的溫柔,瑪達米,人世茫茫難相愛,相愛就該到永久,啊阿哥,你離開阿妹走他鄉,只有憂愁!……”甚至,在摩梭族的神話里,後龍山(楔入瀘沽湖心的一個長島)是男山神,他與格姆女神是一對至愛情侶,白天隔湖相望,晚上也只能靠“走婚”共度良宵。
這首歌纏綿哀婉,令我不忍卒聽。雖然,我也承認“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但相互深愛卻不能長相廝守,總歸是令人感傷痛心的事!就像倉央嘉措所說“受那相思的熬煎”,叫人情何以堪?我的腦海中疊閃過一雙雙清晰而又模糊的淚眼,她們在焦急地期盼、痴情地注視、哀怨地惜別、貪婪地留戀,再看一眼吧,哪怕就只是一眼!她們在殘星的冷光里無力地垂下剛剛還纏繞着愛人頸脖的雙臂,讓短暫的柔情、溫暖、依靠、傾訴、嬌嗔無奈地消失,只留下花樓窗口的無聲顒望。
可是,瀘沽湖的摩梭女兒們,卻偏偏要選擇這樣的方式。我不知道,你們需要多麼強大的意志才能忍受這種相思的煎熬,你們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真心兩情相悅的阿夏到底有多艱難;我也不知道,你們是怎樣富有魅力地讓男子對你們的愛長久不衰;我更不知道,你們怎樣對待遊手好閒而又用情不專的浮浪男人。但我理解,你們要愛就愛,敢愛能愛,沒有清規戒律,沒有患得患失,心性高傲,從不奢求。把命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給自己自由,也給別人自由,絕不肯也不屑沾染上哪怕是一絲的羈絆;把責任和苦難默默地挑上,不給對方一點點壓力,唯有真誠的愛才是你的所求。這是怎樣的擔當和氣概?讓金錢、財物和權力見鬼去吧,我不是它的奴隸,我只傾聽內心的導引!讓年長色衰、情人背叛、孤獨冷漠見鬼去吧,我絕不乞求帶有憐憫、言不由衷的虛假之愛,唯有真實、本色能充溢我不羈的靈魂。
走婚所生的孩子一律隨母而居,跟隨母姓,由家庭中的母親、舅舅和姨母等共同撫養,子女成年後,贍養這些老人。男阿夏不是女阿夏的家庭成員,也無撫養孩子的法定義務。所以對摩梭男子而言,他的相當精力是與自己的姊妹一道共同撫養外甥,也會付出一部分精力來幫助女阿夏撫養自己的親生子女。這種多少有些超越血緣關係的愛與奉獻,體現的互助與合作,必須出自純美的人性,才能真誠地養育別人的兒女,也才能放心地讓自己的兒女由別人養育。有趣的是,這恰好符合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美好願望。摩梭族的男人們,好樣的!
晚上的篝火盛會更是熱鬧,——在瀘沽湖這個歌舞的王國,每天都不少篝火晚會。熊熊的篝火點起來,熱烈歡快的甲搓舞跳起來,當地的摩梭族青年男女和遊客們毫無拘束地對歌、跳舞,“呵,朋友,來了就莫走,阿妹陪你到月落西山頭”,深情的歌聲充滿了友好與熱情,也撩撥着以走婚習俗為噱頭的騷動心緒。外面的世界會污染你嗎,城市文明會帶你走向何方,瀘沽湖?聽,四周的歌聲貼着水面飄過來,帶着夏夜的水氣,此起彼伏,相互應和,在瀘沽湖上空久久回蕩。
啊,讓我魂牽夢繞的瀘沽湖,使我憂心忡忡的瀘沽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