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賦在家,偶爾翻揀書櫃,發現四十年前的小學畢業證,端詳上面的照片,怎麼看都不像自己,對着鏡子比較,如今滿是滄桑的臉很難找到四十年前的童顏。
畢業證上是一張小一寸的黑白登記像,十一歲的我滿臉稚氣,平生第一次照相,眼睛里充滿驚奇,抑或是恐懼。黑底白襯衣,對比分明,正是那個時代的色彩,也是我們少年時光的寫照。突發奇想,找齣兒子的小學畢業照來,那上面的照片活脫脫就是四十年前的我。只是,兒子的照片是彩色的,眼睛里是一種快樂加上傲慢,比當年的我陽光健康。
為兒子這一代擁有多彩的生活而高興時,禁不住為自己的童年而感慨。
那是一個黑白年代,非黑即白。衣服如此,黑白搭配,千人一律。人的分類也是這樣,不是好人就是壞人。課本里除了有好人劉胡蘭、雷鋒、董存瑞······再就是壞人黃世仁、劉文彩、國軍······看的是黑白電影,首先要分清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八九歲時,父親要我去村西的矮子大伯家借鋸子,矮子大伯是我們那兒四鄉八里的高木匠,又是“黑五類”中的第二類——富農。開始,我編各種理由不願去,因為,一想到地主富農,就想到黃世仁劉文彩之類,無奈父親態度堅決,只好硬着頭皮前往。他家在村西一棟老屋,走進堂屋,心裡充滿恐懼,想着矮子大伯會不會突然從什麼地方出來,像課本和電影里描述的,面目睜獰,舉着鞭子或是棒子打我。正害怕時,矮子大伯笑容可掬出來,高興叫我的小名,我這才第一次細細看他,矮矮的身材,和水滸里的武大郎一般,只是那雙做木工的手出奇的大。問明來意,他忙着找鋸子去,我站在堂屋裡,好久沒回過神來,怎麼也無法把他和我腦子裡的地主富農對上號,正想着,大嬸從廚房出來,捧着剛出鍋的饃,要我帶給奶奶,我猶豫着不接,大嬸說我奶奶是她乾娘,新麥蒸的饃讓乾娘嘗嘗鮮。我只好接着,回家的路上,想着,富農婆是不是沒安好心,要是下毒怎麼辦,竟然半路把饃扔了。後來奶奶知道此事,臭罵我一頓,說要不是有大嬸,就不會有你。大嬸是接生婆,又叫喜娘姆。我生下來時,好久不開聲,是大嬸抓着我小小的雙腿,倒提起來,在我的背上拍了幾下,我才有了來到世上的第一聲哭,我奶奶母親才有了放心的笑。我仍然不服氣,頂嘴說地主富農是敵人,敵人都是沒安好心的,奶奶舉起手中的笤帚狠狠揍我,罵我二百五,說矮子大伯還是烈士家屬,你去看看,他家大門上還掛着牌牌呢。我後來真的去村西矮子大伯家門前,果然見大門上掛着烈屬的光榮排。後來在市烈士陵園,紀念碑上找到矮子大伯弟弟的名字:李恩如,蒲圻縣官田鄉人,紅二方面軍六師十三團三營八連戰士,犧牲於崇陽葯姑山。
顛覆,從小的教育開始被顛覆。黑和白,是單純的兩色,也是極端的兩色,一直以來耳聞目染的所有一切,讓我們從懂事起,無不烙上政治的印記,多彩的世界在眼裡只有對比鮮明反差巨大的黑和白,多維的人性在我們看來只有好與壞。這樣,我們看不到真實的世界,離人性越來越遠。
我們可以說是在不斷的顛覆中成長的。
在鄉鎮工作時,一天省統戰部來人,找一個姓田的老人,說他是參加上海保衛戰堅守閘北四行倉庫八百壯士之一。找到這位老人時,近八十歲的他還在田間勞作,證實其身份后,老人老淚縱橫,幾乎崩潰了,第一次向人們講述近七十年前血與火的往事,村裡的人包括老人的親人,第一次知道他那段經歷。旁聽的我震撼了,第一次知道浴血抗日的還有“國軍”。近幾年影視作品里開始有了關於“國軍”抗日的題材,歷史也開始慢慢揭開本來的面目。
歷史被掩蓋后,展現給我們的是假象加上假象,善良和寬容被拋棄后,孕育我們的除了暴力還是暴力,童年正是文革武鬥如火如荼日子,每天聽到看到的是打人砸毀文物的場面,是歇斯底里的批鬥,是毫無人性的遊街侮辱。所以,成年後,許多人解決問題時的第一選擇就是暴力,壓根兒不知道什麼是理解和寬容。
慶幸我們的下一代有了多彩的童年,儘管他們缺少我們一代的苦難磨練,但他們擁有的快樂,難道不是生活的第一追求?值得寬慰的是:他們懂得多角度看待世界,視野里是繽紛的色彩,善良、寬容、博愛,他們這一代會比我們做的更好。